可是这么热的屋子。
榻上的人还觉得冷。
老板娘裹在一层又一层的棉被里,手里捧着暖炉。饶是如此,仍是没有在脸上暖出一丝红晕。
她一贯争强好胜的脸白到近乎透明,神情恹恹,还没移动一下,就耗费了所有力气。
形销骨立,披头散发。
……
也只有对她满怀爱意的人,才能把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忘却分毫。
仅仅只是文字,就把她描述得如在眼前。
那得是。
多深的思念。
多深的悔意。
雪花和冰晶一起飘落。
从未忘却啊……
从未忘却。
诡异宁书生沉默了一会儿。
大雪飞扬,模糊了他声音里的情感。
几年前的宁书生,好不容易忙完一天,就在风里推开了门。
老板娘眼睛一亮,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支起来。
刚被香炉暖了许久的指尖,转瞬变为冰凉。她在意识里想了很久,终于放弃了再费些气力,把手放上来。
门帘很小心地卷起一个角。
屏风后面,宁书生带着三冬的寒意走进。
他在房内呆了一会儿,直至寒气蒸尽,确保不会带来一丝冷气,才直直穿过屏风走来。
老板娘痴痴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尽力高声道:“夫君!”
事实上,这高声也只是她以为的罢了。
这声音甚至比旁人说话的音量还低上一线。
但是宁书生时刻关注着,自然精准地抓住了这一线,带着笑意应道:“我在!”
他宝贝似的端来那一盅药:“夫人,我为你熬了好药,这次可是绝对有效的药!”
“这是条桑村那边的土方子,说只要把灵风山马鹿的角、暴水的鱼、条桑村的蚕放在一起,就能治好咳疾。——嗨,我说这个干什么,别吓着你,你放心,都是顶好的东西,治好了二十多个人呢!”
他把药小心盛出来,放在嘴边吹凉,递过去:“你试试,据说很灵的!”
“可是你……”
宁书生不懂,为什么夫人反而哭了。
“你从来不信土方。”
宁书生抓着爱人的手,一遍遍重复:“你会好的。你会好的。”
“我去求我大哥,和二哥。”
——既然你说会好,为什么还要求别人呢?
——其实你自己也不相信。
老板娘只是笑着看他。
宁书生:“我二哥姓刘,富得流油。钱财似海,砸也能砸来一百条命!”
“我大哥姓郑,一身正气!权势如山,最是见不得百姓吃苦了!”
“我想,咱们也算是百姓吧?”
老板娘浅浅地笑,靠在爱人的肩膀上:“当然算呀。”
“我信你。”
……
柳玉楼心下了然:看目前这兄弟反目的情况,肯定是这个过程,出现了什么意外!
果不其然,宁书生沉默后,道。
“我把店交给周小哥,让他不要管钱,也不要管店,照顾好我夫人即可。”
“可我兄弟是两个大忙人。”
“好不容易,才约好了时间。”
“他们不知道,我夫人在等着救命吗?”
“没关系,他们忙,我知道。”
“我提前了两个时辰就到了。”
“姓刘的不在,我只好在他家外的竹林等候。”
“可是他一来,就勃然大怒,不顾兄弟情分,对我破口大骂!”
“‘谁让你进竹林的?这不是玷污了贵人们赏竹的眼睛吗?’”
“‘看主人却不带礼物,这就是你宁家的家教吗?’”
“我以为我们是兄弟,是不用拘泥于这些小节的。”宁书生边说边笑,“好,我没带礼物,的确如此,我认。”
“他让我从下人走的角门进。我认。”
“可是那姓郑的,明明晚来了近一个时辰,姓刘的却举家到正门接待!”
“我三拜九叩,他不揖而入。我早来,他晚到,而姓刘的还以他为知礼!”
“这世界上,评价一个人,不看他的行为品性,看他的地位啊!”
宁书生哈哈大笑。
“我悟了!”
“没有关系。都没有关系。”
“他们忙,要叙旧,完全忽视了我。我千方百计想插嘴,可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亭]是什么?[三江台]是什么?”
“未来诡域是什么?”
“[天宝阁]是什么?”
“我插不上嘴。我说不上话。我千方百计想和他们拉近关系,可是他们画了圈,把我排斥在外!”
“我熟悉的,是留客岭,醉花镇,堕马镇。”宁书生的语调慢了下来,隐约之间,好像还有那个喜好高雅的天真书生的影子。
“是同福客栈的灰尘,同福客栈的饭菜,同福客栈的纸窗子。”
“是书里的墨香味,是纸张的木气。”
“是花,是草,是雪,是我夫人温柔的声音。”
他的语调突然加快:“可是他们聊的,全都是大事,是诡异,是人,是天下!”
“我插不上嘴啊!我怎么和他们说啊!”
柳玉楼突然明白了。
宁书生没有错。
他只是和鹤骨一样。
又是一个生错时代的人。
有人爱滚滚红尘追名逐利,有人爱隐居世外避祸保身,他们都没有错。
宁书生爱享受生活。
换现代说不定能当个生活博主,开个小red书\/b站的号,拍几个vlog。
但是在这个乱世里,除了求生以外,都是错。
唯唯诺诺,干什么都带着一股小家子气的宁书生,突然朗声道: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把他们都打断了。”
“‘大哥,二哥,看着我的眼睛,’我说,‘你们弟妹病了,咳疾,求了两个镇的名医,都说不好了。’”
“‘帮帮小弟好不好?咱们虽是兄弟,也必当牛做马以报!’”
……
结局,柳玉楼已经猜到了。
刘运粮官:“和谁俩呢?你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能随便求情的地方吗?”
郑大善人:“如今这世道,清官又能如何?你这些小心思,我岂会看不明白?”
刘运粮官:“刘府可是陛下赐的、四品府邸,可不是你能随便打秋风的野沟子!”
郑大善人:“别给我摆出一副可怜相,我不吃这一套。你要是真的有能耐,就自己把事情办好,别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