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步成风来家书,也是用信鸽传送。
可那小脚上绑缚的丝绦,却并非明黄。
黄色为尊,这是龙椅上那位传来的御旨。
信笺上仅有寥寥数语,宣他择日回京述职。
镇守商羽十几年,步成骁回京的次数屈指可数。
是以每次能够回京,他都十分珍惜,期待着能够见秦予一面,即便是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他几乎是刻不容缓安排好军中事务,骑上一匹快马,连夜出发赶往京都。
一路入京都,步成骁看着依旧繁华热闹的京街,心中五味杂陈。
入了朱红色的沉重宫门,沿着熟悉的冗长宫道驾马往昭明殿而去。
他在昭明殿前下了马,正要卸去身上的佩剑递给守卫,却瞧见玉公公远远带着人过来。
玉公公噙着不温不火的笑,对步成骁恭敬行半礼。
“恭王一路回京辛苦,陛下正在锦和宫中用晚膳,得知王爷到了,特命老奴前来,请王爷前去一同用膳。”
“一同用膳?”步成骁狐疑地皱起眉头,“这……”
前几次步成叡宣他回京述职,若是白天,往往是述职后,留住京都一晚,第二日方启程回商羽。
若是傍晚深夜,也是先休息一晚,第二日再面圣述职,还从未有过邀他一起用晚膳的例外。
玉公公见步成骁拧眉沉思,笑着宽慰道:“王爷戍边有功,陛下十分欣慰,早就备下了酒菜,为王爷庆贺。”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步成骁打小同他这位大哥就没什么深厚情意,自他去了商羽后,更没甚亲情可言。
只怕此次回京述职是假,鸿门宴才是真。
可会是因为何事呢?
难道是缚硕办事不力,送1507进宫时,被步成叡发现了端倪,从而得知了玉衡的存在?
还是顺藤摸瓜,得知了他与阿予之间的情意?
又或是……声名藉甚,欲出手压制?
步成骁不动声色地淡然一笑,对着玉公公恭谨道:“有劳公公。”
“王爷客气。”
玉公公说完,站在他身后的路一小太监便聪慧地立马上前,接过步成骁手中的佩剑,牵过马匹,亦步亦趋跟在两人身后。
行至锦和宫前,步成骁抬脚进门。
外殿中侍立的一众宫女太监纷纷朝他行礼,他轻微点头示意,而后跟随玉公公的步伐,入了内殿。
内殿之中,仅步成叡一人。
他坐在偌大的圆桌前,正拿着筷子缓缓吃菜。
桌上摆满了玉盘珍馐,是在商羽中,吃不到的美味。
玉公公朝佯装未觉的步成叡躬身悠悠道:“陛下,恭王到了。”
“到了?”
他放下筷子,抬眼的同时,步成骁便躬身拱手行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是几年未见,眼前人变得愈发沉稳。
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将军风范,都快赶上身为真龙天子的威严了。
他静静地瞧着近在咫尺的黑色头颅,神色隐隐变化,半晌后才挥手示意玉公公退下。
随着玉公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步成叡这才不疾不徐让步成骁免礼平身。
步成骁将眼底的情绪深藏,抬起头的刹那,面上一片恭敬之态。
四目相对间,步成叡温和一笑,伸手去拉步成骁的衣袖:“皇兄不必拘礼,今夜只当家宴,无关君臣。”
天子之言,真真假假,需得自行揣度,把握分寸。
步成骁淡淡勾唇,那笑里,仍带着显而易见的进退有度。
他顺势行至步成叡对面的矮凳前,正襟危坐,拱手道:“微臣谢过陛下。”
步成叡摆摆手,端起面前的酒盏示意。
他连忙提起酒壶,为自己斟满酒,双手托起酒盏与其共饮。
一杯酒下肚,步成叡这才寒暄道:“皇兄常年驻守商羽,身体可好?”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怀,步成骁感到轻微的不适与不妙。
他面不改色回:“谢陛下垂询,一切都好。”
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步成叡气定神闲地夹了一筷子菜,悠悠咀嚼,毫无防备开门见山引入正题。
“朕知你与成风一心为护启安太平,从未拘泥于儿女情长。
可启安向来以孝治天下,湘妃近年身子欠安,兴许也与老来未能享受子孙绕膝之乐有关。
身为皇室中人,不止要于社稷上身先士卒,更应于孝道上躬先表率。
所谓忠孝两全,忠于君,孝于亲,皇兄可明白?”
步成叡用不温不火的语气,说出发人深省之言,不可谓不思虑周全,心思深沉。
步成骁闻言,始终悬着的心悄然落下,应承道:“微臣明白。”
生于皇室,身经百战多年,步成叡的敲打与言外之意,他如何会听不明白?
其实步成叡忌惮他在商羽权威势重,想要掣肘于他,大可不必以湘妃为要挟。
身为天子,只要一句话,一道圣旨,他便只能俯首听命。
且他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回京都。
商羽山高路远,阿予发生任何事,他都鞭长莫及。
只要能离阿予近一点,无论是何种方式,都无所谓。
步成叡如此大费周章,到底还是出于全盘考虑,谨慎到不愿留丝毫隐患。
好一招杯酒释兵权。
他压下内心澎湃的喜悦,不动声色,以退为进,顺势开口。
“只是望陛下恕罪,微臣一心为国,尚无成家之心。
然微臣离京日久,同湘妃一样,朝斯夕斯,念兹在兹。
微臣请求革去大将军一职,留任京都,闲时入宫探望湘妃,以全孝道。”
话音落下,步成叡倒酒的动作一顿,眼底的狐疑一闪而逝。
他承认,步成骁是父皇诸多皇子中聪慧绝伦的存在,其智谋不在他之下。
想必玉公公出现那一刻,步成骁便已然猜到此行的真正目的。
而今表现得如此痛快,是故意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步成叡暗自将满腹疑云深藏,缓缓注满了酒盏,同样顺势而为道:“既是皇兄所愿,朕自当满足。”
正事说完,步成骁再陪着步成叡逢场作戏推杯换盏了几个来回,述职一事对方只字未提,更可见不过是幌子。
一壶酒再次见底,步成骁佯装不慎酒力,请求告退。
步成叡亦未挽留,只叫来玉公公,沉声吩咐。
“玉禄,遣人送恭王回府。”
顿了顿,看向窗外的夜色,醉意朦胧道:“摆驾美人殿,朕去瞧瞧阿予。”
步成骁拱手行礼的动作一顿,深邃的眼底翻涌起无尽复杂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