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若霎时噤声,却并未及时起身。
余光中瞥见步成叡身后侧的路公公向自己使眼色,这才不甘不愿地缓缓起身,退出卧房。
偌大的卧房内只剩下秦予和步成叡两人,空气静默。
她端着热茶,坐在矮榻之上,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好歹只抬起眼眸,定定注视着他。
初见时,她记得他眉目舒朗,是温润清俊的长相。
可不知何时,他的面孔上添了诸多冷峻与肃穆,使人望而退步。
他不躲不闪地与她对望,半晌后,沉沉开口:“贤贵妃在看什么?”
秦予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深深叹口气,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
他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高大伟岸的身躯裹挟着帝王之气的威压,兜头盖下。
她却不惊不惧,如实回应道:“在看陛下究竟是何时变得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
话落,步成叡抿了抿唇,面上喜怒不显,抬脚更加靠近秦予。
一步之遥时,他微微俯身,缓缓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平缓:“贤贵妃何出此言?”
他的手指紧紧钳住她的下颚,明明那么用力,面上却云淡风轻。
往昔父子情深的画面历历在目。
十年一瞬,恍如昨日。
她眼眶通红,字字句句落音深沉。
“难道荷花池前的鹅卵石,不是陛下故意差人放在那里的吗?
难道陛下妄自揣测,刻意试探,不是为来兴师问罪的吗?”
因为那封求婚信笺,他便怀疑她与步成骁之间有什么。
甚至猜疑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惜令其身陷险境,加以证实。
早知今日,她从前的背弃与一直以来的坚守,又算什么?
步成叡听着秦予直言不讳的质问,眉宇轻锁,薄唇轻轻勾起,眼底氤氲上满满的嘲讽。
“妄自揣测?”
他徐徐重复这四个字,带着咬牙切齿的隐忍。
“你敢说你对他从无半分情意?
你敢说你从前百般推拒朕,不是因为他?”
一针见血的问话,令秦予哑口无言。
在此之前,他仍抱有一丝希冀和信任,认为一切不过是步成骁的一厢情愿。
可此时此刻面对一言不发的秦予,他隐藏在心底深处最后的期盼也彻底消弭无踪。
他紧盯着她悲戚沉痛的眼眸,眼眶不自知地发红。
“时至今日,朕还记得你初入东宫时看朕的第一眼,和现在一样,哀怨悲愤。
你自始至终待答不理,朕以为你不满先皇赐婚,性情寡淡,原是早与他人私许终身!
贤贵妃啊贤贵妃,你好得很!”
极端的愤怒之下,他的手指用力到发白,话落手臂沉沉一搡,将她推趴到矮桌上。
茶杯被顷刻打翻,滚烫的热茶泼洒过手背,倾泻而下。
秦予感觉到剧烈的痛楚,秀眉轻蹙,手掌微微颤抖,却未挪动分毫。
自古以来,女子的名节尤为重要。
她双眼含泪,眸色坚定地开口。
“陛下,昔年旧情,臣妾无可辩驳,可臣妾从始至终,从未与他有过海誓山盟。
臣妾对陛下,问心无愧。”
茶水在步成叡的脚前迅速汇成小小的一滩。
随着淡淡热气的升腾,秦予光洁的手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
他深沉冷冽的眸光微微闪动,眼底似有不忍,面上却无动于衷,口吻依旧如冰似雪。
“那依贤贵妃的意思,朕不过略施小计,他便坐立难安,头脑发昏到不管不顾,也不过是爱屋及乌?
朕竟从来不知,一向杀伐决断的将军,还是个痴情种。”
听着步成叡明显不信,冷嘲热讽的言辞,秦予不愿亦懒得再申辩。
她仰望着他冷肃的眉眼,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神色坚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陛下既然不信,臣妾多说无益。”
相守多年,她唯一愧欠他的,从来只有男女之情。
可这份愧欠,也终于在他一步步的冷心绝情下,被消磨殆尽。
盘亘在心间的猜忌总算纾解,天子颜面得以保全。
可深情错付,让步成叡嫉恨交加。
他看见被打翻的茶杯旁,那一碟子精美的海棠酥,只觉无比刺眼。
唯爱海棠,不爱其他。
她早就告诉过他答案,是他不曾真正领会罢了。
步成叡再未说什么,拂袖转身。
云若跟随路公公候在门外,听见里间的动静,只能干着急。
此刻房门打开,她朝他匆匆行礼。
他冰冷阴鸷地扫她一眼,而后大跨步离开美人殿。
云若被步成叡那如冰似雪的一眼瞧得脊背发寒,迫不及待地进门查看秦予的状况。
秦予侧身趴在矮桌上,眉目怅然而凄婉,通红的手背已经开始起泡。
姿态纤弱沉郁,犹如一根随时可能被狂风摧折的枯草。
云若见状,鼻头顷刻酸涩难当,眼泪吧嗒吧嗒止不住往下落。
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秦予所言“时也,命也”,究竟有多苦闷无奈。
她急匆匆地唤来大宫女,命其前往太医院请白鸣风。
秦予伸手为蹲在跟前儿的云若擦眼泪,似自言自语般沉声道:“人终究不能有软肋。”
翌日,秦予请了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教步竫舟泅水。
从小敬爱她的他,眼中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她将他狠心推下水,冷眼旁观他的无望挣扎,心里却在滴血。
宫中流言四起,事关皇室颜面,步成叡并未惩戒步成骁。
只轻飘飘一句贤贵妃恃宠而娇,触怒龙颜,便将御花园中将谢未谢的海棠尽数砍去。
猜疑就像一根刺,一旦扎进心里,即便有朝一日被拔除,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日后,阕国使臣进入启安,表明欲与启安缔结秦晋之好的来意。
步成叡思虑再三,最终允诺将尚未及笄的步彦,嫁予阕国大皇子赫连珩做皇子妃。
秦予听闻此消息,从未向步成叡低头的她,在锦和宫门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请求他收回成命。
她因为一纸婚约,不能违抗圣意,永困于京都深宫之中。
一生为宫中的尔虞我诈、步步为营所负累,怏怏不乐,力竭神迟。
而今她的孩子,也要因她之故,被波及牵连,年少远嫁皇室,步她后尘。
她无法坐视不理。
亦于心不忍。
路公公见天色渐晚,实在无法规劝,只好为难地再次进殿。
不过须臾,他跨步出来,神色深沉。
“贵妃娘娘,近日前朝诸事繁忙,陛下实在抽不出空见娘娘,娘娘还是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