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觉得有趣,笑道:“我曾听定北军里的老兵说他有勇有谋,是和云行勉分不出高下的将星。”
“他功业盖物又如何?不碍着他那身乖戾孤僻的古怪性情。”婢女不以为然道,“大伙儿都嫌他难伺候,敬而远之呢。”
昭昭听出她是实打实地嫌弃自家小主子,便问:“姐姐为何这么嫌弃他?”
婢女拿起筷子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口菜,气呼呼道:“他前些日子罚了我男人。”
“怎么一回事?”
“我男人是府中杂役,一日,听差去了松山涧的湖心岛上洒扫桃花林。恰逢大雨,雨打桃花落,怎么都扫不干净。”
“那岛上有狼,我男人害怕,想着赶紧完事,就拿身子挨个撞树,把枝上要落不落的桃花全震下来,方便一起扫了走人。”
“谁料,世子爷当时竟在桃花林中的芳池边洗笔砚,浑身酒气,衣裳头发都湿淋淋的,孤魂野鬼一般。我男人被他吓得不轻,连忙跪了,他指着光秃秃的桃枝问,你干的?我男人点头,又说了原由。”
“他冷笑着说,本就身不由己的东西,你还要催着它落地委泥?”
“话落,他把自己的外袍脱下,覆在一棵矮桃树上,轻声叹道,好可怜的花。”
昭昭道:“倒是挺有情韵的人。”
“情韵?这种情韵也就富家公子才乐意卖弄,跟咱老百姓沾不上半点关系。”婢女嗤道,“花可怜,人就不可怜了?他令我男人将地上的花好好葬了,埋深些,免得糜败时一阵死气。我男人忙活到大晚上,终于弄好,正准备走呢,却见夜色中飘着两只鬼火似的绿眼睛,一匹半人高的黑狼现出来了!他吓了个半死,瞬时就晕了过去,在雨里躺了一整夜,隔天回来就害了风寒!”
“在自己住的地方养狼?”
“不是他养的,是咱郡主养的。”
昭昭的心头一动,连忙问:“怎么个养法?”
“养个会养狼的人呗。”婢女笑了笑,语调忽然暖起来:“我家郡主极爱下棋,善于布子,一生施恩予善无数,收了不少奇人异士到手下,方才给你治伤的官神医就是其中之一。”
她抿了口茶,继续说:“那养狼的是个女孩,跟你一般儿大,胡人。她跟外人凶狠,只对郡主温顺,领了郡主赐的名字,叫小绻。她骑的那匹大母狼就是她娘,岛上的狼群都听她娘的,她娘听她的,她又听郡主的,岂不就成郡主养了这群狼么?”
昭昭听了这话心中发闷,一是婢女把修宁的善意说得太有目的性,二是她发现自己一无是处,想报恩都排不上号。
衣服虽换了新的,但荷包首饰一类的都还戴在身上。昭昭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塞到婢女手里,问:“郡主今晚可在宴上?”
婢女握着银子,没好意思揣进兜里:“她爱清净,之前的病气也没散尽,想来是不会去宴上见客的。”
昭昭水灵灵的眼睛转了转,又问:“贵府这宴上的座次是早就安排好的?”
大户人家设宴,通常要先发帖子。宾客收到请帖后也会回帖,讲明自己是否赴宴。
“那是自然。”婢女道,“若没个定数,这宴上的各家主子仆役加起来统共一两千人,岂不乱了套了?咱府上大管家分了四区十二列四十八座,整整齐齐地围着东西两湖。”
昭昭笑了笑:“敢问兵马司游明游大人在哪一处?”
婢女没听过游明这名字,兵马司倒是有印象:“兵马司的人都是些武人,大管家说他们多半不爱花草舞乐,便把他们设在了东湖边,那儿离风凌院近,周边全是插进云里的青松……”
说着,她反应过来不对劲,谨慎地看向昭昭:“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昭昭故作愁态,叹了口气:“游大人近些日子躲着我,怕是有了新相好了。我想去远远地望他一眼,看他身边带女人了没有。”
婢女眉头皱得老深,将昭昭上下扫了个遍,佩服道:“小姑娘,你才多大,就出来接活了?”又指了指昭昭泛肿的右脸,“你现在模样丑,少去找不痛快吧。”
昭昭嘴角抽了抽,笑僵住了。她不再说话,从荷包里又掏出一块碎银,求道:“还请姐姐成全我的痴心。”
婢女将银子收进兜里,支出头往门外瞧了瞧,见没人守着,对昭昭道:“跟上!我带你抄小路!”
——
王爷和世子不对付,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被派来传话的小厮蹑着步子,走到了院门外,闭着眼睛不敢往里望,生怕看了不该看的:“王爷,娘娘让您快些去宴上。”
风凌院内种满了青松,其中一棵颇有年纪,据说是从两晋开始长的,如今已有参天之势。
松下摆了把蟒纹太师椅,湛若水坐着,清癯的面容笼着树影,满是阴郁。
他年少时面容过于白净文雅,刚带兵时没人信服他,大家都觉得他不过是个平平弱弱的书生。后来他凭战功立了威信,便开始刻意留髯,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真正正的将军。
“你看看你。”湛若水看向面前跪着的修逸,恨铁不成钢道:“穿金戴玉,花里胡哨,像个什么样子!”
修逸已经挨过一顿鞭子了,身上就剩了件白衫,惨兮兮地渗着血。
这么狼狈,他眉眼间还是透着骄矜:“我是个俗人,喜欢漂亮又张扬的东西,见了就想搞到手戴在身上,有什么不行?”
一阵风来,吹动他发带尾上的两颗红玉珠子,衬得他脸越发白净。
湛若水拍响扶手,冲修逸身后两个侍卫沉声道:“再抽十鞭。”
院外传话的小厮听了这话赶紧睁开眼,冲里面喊道:“王爷,娘娘说了,孩子是打不完的!您不急在一时!”
持鞭的两个侍卫愣住了,望向湛若水,不知该不该下手。
“打吧。”修逸道,“尽管打。”
站在一旁的何必憋不住了,冲上来护住他,劝道:“主子,您跟王爷服个软,他哪会真重罚您?”
“他重罚我的也不少了。”修逸冷笑,他把白衫脱了,露出满是伤痕的肩背,嘲道:“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我原就是给他打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