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小厮隔墙听他说了这话,气得直跺脚,骂了句活该就走了。没走几步,院墙内传出马鞭落在肉上的声音,响亮得让人心悸。
“你从小就任意妄为,多年过去依旧邪性不改!”
湛若水亲自拿了马鞭,他是真怒了,下手极重。
修逸跪得笔直,咬着牙说:“我自信能做到的事,就不是任意妄为。”
湛若水停下鞭子,指着他鼻子道:“天道忌满,人道忌全,事事铤而走险做到极致,不是什么好事。”
修逸回头望他,惨白的脸上全是疼出来的汗,嘴角却浮着冷笑:“我偏要如此。天若不满,来收我命就是。”
湛若水连叹几声好,丢掉了鞭子,让侍卫出去:“告诉王妃,我一会就来。”又冷眼看向何必:“你留下。”
何必怕他,乖乖地揣着手站直了。
湛若水沉声问他:“前几日带兵去迎七殿下,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我的。”何必嗙的一声跪下。
“你和你主子平日都说了些什么?”
何必咚咚咚磕了三个头,老实答道:“什么都说了。”
湛若水指向一旁桌上的锦衣与配饰,声音更沉了:“你随你主子上过战场,知道他在军中的威望。回云州后为何要纵着他耽于书酒,还总穿些华而不实花里胡哨的衣物?”
“威望是靠人头堆的,不是靠皮相挣的。”何必咂了咂嘴,又答道:“而且主子穿这些好看,走哪儿去都有一堆姑娘瞧过来,我这个侍卫也跟着长脸,多风光啊。”
湛若水拍响扶手:“你明知我不允他胡作非为!”
何必咚咚咚又磕起了头,额上已经红了,依旧不卑不亢道:“王爷,我只有世子爷一个主子,顾忌不了旁人的心思。”
他这话说得冒犯,湛若水却没动怒,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父子两人漠漠无语,一起听了会儿寂寂风声,终究还是湛若水先开了口:“以前的事我懒得再提,如今你还要飞扬跋扈,到底想把家里害成什么样子?”
修逸眼底空空冷冷:“让我们沦为笼中困兽的不是我,而是不敢放手一搏的你。”
“放手一搏?”湛若水苦笑着摇头,“你说得容易。可知这兵戈一起,多少生灵涂炭?国朝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受不起互相倾轧。”
“不去旧如何革新?”修逸道,“如今文臣无能,武将不勇,出仕专为谋身,居官有同贸易。皇族蠹虫无数,权贵卖官鬻爵,奸宦大兴矿难,百姓早已不堪重负。”
湛若水道:“今其栋与梁皆朽且折矣,举之则覆,不可触已,不如姑仍之。”
修逸冷笑:“这般破烂的朝堂,与其留着供奉我那个气短量小的叔叔,倒不如早些拆了痛快。”
湛若水望了他许久,叹了口气:“离经叛道。”
修逸觉得好笑,谁写的经?谁定的道?
总说他不合规矩,可世上最不合规矩的事莫过于给一个人高贵的出身,出众的能力和无法抑制的野心,却告诉他,你要忍要退,要安分要无欲,你要眼睁睁看着属于你的东西被不如你的人占据,还不能有半点不甘心。
荒唐。
“若是你妹妹没有失声,我倒懒得打你。”湛若水遗憾扶额,“你想做个荒唐游荡的富贵公子做便是了,家里又不单指望你。”
修逸认真反驳道:“修宁纵有经纬天地之才,也少不了我这颗为她冲锋陷阵的棋。”
这对父子沟通不了,打了也是白打,说了也是白说。
湛若水望了望天,心想这就是冤孽。懒得多留,便把何必与侍卫叫了进来,吩咐道:“等他跪够了六个时辰,再扶他回去。”
说罢便要走,修逸却猛地叫住他:“北边儿已经连丢九城,为何还不请命回去?”
湛若水神色一凛,丢了句“时机未到”,便出了风凌院。
何必蹲下身,心疼地瞧着修逸背上的伤:“得赶紧回去上药,否则这疤不知道要留多深。”
说着,又冲守在门前的两名侍卫笑了笑:“二位大哥,行个方便,放我们走吧。”
这俩侍卫听了他刚才是怎么怼湛若水的,便冷着脸回道:“我们只有王爷一个主子,顾忌不了旁人的心思。”
何必转过脸,一边抽自己的贱嘴,一边轻声说得罪了。
只见他轻轻跃起,转瞬间就到了两名侍卫身后,送了两人各一记手刀,看着他们晕过去的脸,笑笑:“那可由不得你们。”
何必拿起修逸的衣服和配饰,问道:“主子,咱回岛上去。您要我背您还是扶您?”
修逸摇了摇头,拿着那件外衣随意套上穿了,强撑着站起来:“随便走走吧。”
他肩背上有伤,血线顺着他的手滴在地上,像一朵朵红色的小花。
何必本想劝劝他,这样走出去被人瞧见了不好看,话到嘴边却又住了口——他这个主子就是这样,在一些事上格外死心眼、爱脸面,在另一些事上又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何必扶着他出了风凌院,百米之外人声鼎沸,正是宴盛时。风中飘来佳肴美酒的香味,修逸忽然停了步子,指了指下面的坐席,对何必道:“偷壶酒来。”
“您有伤,会把身子喝坏的……”
不喝酒,心会坏的。
修逸道:“坏就坏了,去吧。”
没一会儿,何必不知从哪桌上顺了一壶酒上来。
修逸猛灌几口,脑子晕乎乎地发热,人倒快活了。
酒意上头,他轻轻笑起来,拍了拍何必的肩让他转过去。
何必挺委屈地咂了咂嘴,还是转过了身,把背露给他。
以血为笔,以衣为纸,又是醉后的诗兴大发——
我虽置身霄汉上,器小仅济瓶与罂。
径求名酒一干科,轰醉王城百不知。
修逸的文癖极重,容不下半点写得不美的地方,正是斟酌修改之际,余光却瞥见不远处的草丛动了一动。
“谁?!”何必望过去。
婢女声称要带昭昭抄小路,如今两人就蹲在草丛中,何必一步步逼近。
昭昭心里打鼓,刚想问怎么办,却听婢女在耳边轻声道:“小姑娘你保重,我先溜了!”
说罢,便动如脱兔般跑远了。
昭昭感叹着遇人不淑,头顶上落下两道阴影,是修逸与何必。
她头上沾着草屑,脸颊泛着肿,手心缠的纱布微微渗着红,光看着就让人觉得惨巴巴的。
何必本想说咋又是你,却听修逸的声音在耳边淡淡地响起:“又是这么狼狈。”
倒还真是这么回事。头一次昭昭差点被抓进大牢,后一次她被追杀如同丧家之犬,现在又带着满身伤出现在草堆里。
她不知如何答,却见眼前的草叶上啪嗒啪嗒落着血珠子,她顺着血望上去,望见了修逸渗血的衣和惨白的脸。
还有一双漂亮又冷漠的眼,平静的审视中带着近乎讥讽的怜悯。
带着被踩了尾巴的屈辱和物伤其类的悲悯,昭昭笑着顶回去:“你也没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