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逸道:“继续说。”
“第三。”昭昭定了定心神,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近乎缥缈的妄想:“我要你帮我伪造新的出身,不必是大户高门,干净的小户人家就行。再用你家的名望给我请个开蒙老师,让他教我识文断字。”
修逸原以为她会要银钱要宅子,却没想到她要新身份要老师。
昭昭又补了一句:“要云州一代最有学问最有耐心的夫子。”
修逸道:“光是识文断字,用不着这么大的架势。”
“用得着。”昭昭摇了摇头,“我在读书这方面笨得很,想在短时间内追上别人十几年的努力,自然要有好老师。”
修逸听出点话外音,问道:“你要去考新科?”
新科虽然叫新科,但初试依旧考四书五经。
昭昭水灵灵的眼中绽着清澈的光:“对。”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挑起帘子,水汽钻进车里,矮几上蒙了一层湿雾。
修逸用指尖擦着湿雾写字,语气透着倦意:“别做梦了。”
昭昭愣住,听他又说:“轮不到你的。”
“为什么?”昭昭其实对新科一无所知,她唯一晓得的就是聋婆子说过的话,复述起来没什么底气:“我知道有个高蹈丘园科,考的是谁更会种盐地。第一名是个寡妇,她如今已带上三个孩子去西北垦荒了……”
她还没说完,修逸就轻轻笑起来,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没出过家门的孩子,无奈中透着怜悯:“你可知道这寡妇姓甚名谁,亡夫何人?”
昭昭自然不知道,修逸语有讥嘲:“她出身于族蕴深厚的荥阳郑氏,亡夫是礼部从前的王侍郎。王侍郎担任知贡举多次,座下门生无数,如今的六部中不少人都得管你口中的寡妇叫声师娘。”
原来如此。
昭昭不免失望。她心里好不容易升起来的太阳被乌云淹死了,灰蒙蒙的再发不出一点光。
“去考新科的,要么是有门路的世族官家女,要么是家有巨财的豪绅小姐。即便如此,同一科里也是先录男人。实在挑无可挑了,再从女人中挑有钱有势的补缺。官场上的男人平日互相倾轧,在排除异己这事上倒是步调一致,新上任的女官能抗住打压针对的没几个。”
修逸厌烦地扯了扯嘴角:“世道乱成这样,朝廷也烂到了根子里。你若是个聪明人,就早些攒了钱避世隐居去。削尖了脑袋进那腌臜地方做什么?”
昭昭默默地盯着小竹筒里的姜片,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才开口道:“我不改。”
她既坚持,修逸也懒得再劝。三个条件都已说明,修逸反问她:“你凭什么有自信咬死游明。”
昭昭从不将底牌轻易示人,她贪心,总要将好处吃干抹净:“先给点甜头,我再告诉你。”
修逸脸色冷下去:“你玩我?”
说定了的三个条件现在又要多添,当真是蹬鼻子上脸。
昭昭微笑,温声细语道:“我哪敢?不过是露底前想看看世子爷的诚意罢了。”
她话说得好听,可修逸只从她脸上读出一句话——怎样?玩的就是你。
偏偏有求于她。
修逸恨自己还有人性,没能直接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气得嗤笑一声:“你要如何?”
昭昭用布巾擦了擦头发上衣服上的水,虽然还是挨了打可怜兮兮的样,但勉勉强强又像个人了。
她伤疤没好就忘了疼,稍有机会又开始谋算:“我挨了打,心里不痛快,想求世子爷帮我出气。”
“你冤家是谁。”
“是个官商,叫梁惜。”
修逸对这名字有点印象,他挑开帘子,正要叫何必,昭昭却拦住他:“不必惊扰。你现在送我去梁府一趟,为我撑撑场面就行。”
“你这副鬼样子。”修逸冷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要怎么去摆威风?”
修逸好脸面,他受不了仗他势的人像条脏兮兮的落水狗,还是被痛打了一顿的那种。
谁料昭昭竟然笑了笑,鼻青脸肿不影响她的狂妄:“你在车上瞧好了就行。别说我这副鬼样子,就算我是个叫花子,他也得老老实实把我奉为座上宾。”
修逸不信。
赶车的何必也不信,他用鞭子抽着马冲进雨雾中,心想这小婊子空口白舌净说大话,挨了打也不知收敛。
到梁府时恰好雨也停了,他连帘子都懒得帮昭昭挑,没好气地丢了句:“到了。”
接着他便见昭昭艰难地下了马车,忍着疼一瘸一瘸地走到梁府紧闭的正门前,叩响了比她头还大的门把锁。
门没开,只有一个挡板被移走了,现身的正是那黑脸汉子。
“谁敲门?”
黑脸汉子长得高,左望右望没瞧见人,不经意地一低头却看见了昭昭挂伤的脸。
冤魂索命?
他骇得发怔,昭昭便先开口了:“问问你家老爷,还做不做生意?”
黑脸汉子听了这话,没先回答昭昭,而是先望向了门口的马车,想摸清她是个什么来路。
何必赶紧转过身,生怕给昭昭长脸。黑脸汉子不傻,能看出那马车虽然故意低调,但马匹和木料都不是凡品,来头不小。
他咽了咽口水,讪讪一笑:“小姑娘,咱家人早上才为难过你……”
瞧着昭昭这一身伤,他连个打字都不敢说。
“我自己做错事遭了报应,我认了,怪不到你们身上去。更何况五千两的抚伤费不都给过了吗,小事而已,忘了就行。”昭昭平静得仿佛伤没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疼,“劳你去报你家老爷一声,我有个关乎他身家性命的消息,问他买不买。”
黑脸汉子神色一变,这种事不容儿戏。他急急跑进正院,不一会就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婢女。他将门打开,指着昭昭对那两个婢女说:“好生扶进去。”
门开了又合上,何必看得目瞪口呆。没等他嘀咕,车内传来修逸的声音:“你在内廷也读过书。玉溪生诗中有句咏荷的,你记不记得。”
何必读书读得浅,搜空脑子也就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却听修逸道:“芙蓉塘外有惊雷。”
——
梁惜的宅子简朴,没什么修饰,仆役也少得很,人人脸上一片沉闷的死气,像是连月不开的阴雨天。
昭昭被两个婢女搀扶着走在长廊中,听得院中一群穿布衣的人围在十几米的大长桌边打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比暴雨声还响,像是催命曲。
黑脸汉子见她正往那边望,苦笑着解释道:“……那是各县来归帐的掌柜们。”
是吗。
昭昭笑笑,她还记得那天在宴上,仓司的官儿让游明带兵抄梁惜的家时都说了些什么话。
这怕不是在归账,而是在转移家当跑路。
进了一间清净的堂屋,昭昭被扶着落了座,黑脸汉子温声道:“姑娘你先等等,我去请老爷来。”
昭昭一边等,一边用指节敲着桌案。
瞧梁惜这架势,十有八九已经知道官府想卸磨杀驴的事。昭昭就算把宴上听到的话给他说,也算不得能卖钱的大消息。
其实银子不是最要紧的,昭昭另有图谋。
正想着,梁惜进来了。
他穿了身孝服似的惨白衣裳,眉眼间阴郁之气更重了,漠漠地看了一眼昭昭身上的伤,神情中既无得意也无愧疚。
他在昭昭对面坐了,冷冷问:“什么事。”
昭昭敲了敲空荡荡的桌案,骨子里那股无赖劲儿上来了:“上杯茶,慢慢说。”
梁惜明摆着不想和她废话,起身就要走。脚还没迈出门槛,就听昭昭说:“你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