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夜来的比其他季节都早。
洛阳城的那处平民居住地中。
一个名字就叫王伯的老人又蹲在农家小院门旁,静静的为自家公子守门。
今晚的凉意格外刺骨,老人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掌,默默感受风的去向。
“这天儿可真冷!”
他被冻得哆嗦了一下,脑袋缩回了衣领内,两只手互相揉搓取暖。
等到手掌关节不再僵硬。
老人颤颤悠悠的取下别在腰间的一只葫芦。
平时葫芦里面装的都是水,可唯独今天装了半壶烈酒。
才喝了两三口,一股热流就游遍全身。
老人嘿嘿一笑。
“还得是老家的酒香!”
身为世族的管家,看起来威风八面,到哪儿都有人巴结,可那不过是给自己背后的势力几分面子罢了。
老人没读过几天书,但很有自知之明。
别以为干了那么些脏活累活就等于站在一条船上了,保不齐哪天就等来了弃卒保车。
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夹着尾巴做人。
或许,他的一生中,做得最有骨气的一件事,就是收下那佝偻男子的一壶酒。
喝完最后一口,老人微闭着眼睛,靠在门板上,满脸陶醉。
耳边回想起那个佝偻男子的话语:老王,你还记得曾经姓什么吗?不记得也不要紧,不妨多喝一口家乡的酒。想想一地高粱能酿多少酒,再想想这些酒又会贱卖多少钱。老王,你就不想哪一天家乡也能出几个大官吗,能帮家乡人说话的那种大官。
老人睁开双眼,浑浊的眼睛炯炯有神,看向小院里边的屋子,口中呢喃道:
“苏先生,这酒好啊,比公子府里的酒更有力气。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些年做了不少错事。我虽然姓王,可骨子里仍旧是最不入流的庶民。喝了你的酒,我也算承了你的情。不然以后去了阴曹地府,也会被祖宗痛骂忘本,死都不会瞑目。”
“总之呢,和公子的这条线,我老王也算是帮你搭上了。”
幽暗的小屋之中。
黑白灰三个面具人落座于火盆边的三个蒲团之上。
各自端着茶碗,却一言不发。
气氛异常凝重。
对于今日在大朝会中发生的事情,他们半点准备都没有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仅自己等人没有捞到半分好处,还让这个本该如丧家之犬逃离京城的崔命坐上了主考的位置。
这崔命几斤几两他们心中自然有数。
若说是个绣花枕头倒有点低估崔氏的看人的眼光,没有点真才实学哪能让崔氏将这个旁系子弟扶持到这个位置。
可皇帝陛下大力推行科举还没多久,崔命这小子就准备好应对之策。
背后没有高人指点他们指定是不信的。
这崔氏的葫芦里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真的要置所有贵族的利益于不顾也要讨好皇帝吗?
三人不满崔氏背信弃义。
或许他们也忘了之前是如何算计崔命的。
灰色面具人一手攥着茶碗,心思飞的老远。
家主对他的表现很是不满,若是不能再此事中分一杯羹,过不了多久他也会慢慢被冷落。
最是无情帝王家,世族也一样。
咔嚓一声,茶碗破裂,碎片扎进手心,暗沉的红枣茶混着鲜血流淌。
灰色面具人在其余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一拳砸在火盆边缘,直惹得火星子乱飞。
“真是混账,这次朝堂上的失利已经让我们几家颜面扫地了,得尽快想个办法挽回下局势才行。”
“否则,这朝堂真就乱了。”
白色面具人向来性子平淡。
身为世族子弟,他的修养也不允许他做出有损家族威严之事。
可如今,崔命显然在朝堂之上稳稳压住自己一头。
若真等到科举完毕一切尘埃落定,天下学子可就只认崔命不认其他人了。
“我还真是小看了崔氏,没想到这么快就倒向了陛下。有了崔氏支持,这新政怕是无人能挡了。”
“难道真是我们之前所为太过分了,逼得崔氏不得不站在所有世族对面?”
黑色面具人端着茶碗迟迟没有说话,他也在思考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不过就是一场世族间的小打小闹,怎么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意料。
是崔氏早就有意如此,还是被逼无奈出此下策。
此刻,黑色面具人正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哐哐”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黑色面具人目光如炬,随手整理一下衣袍。
“请进。”
房门被打开,一位身材佝偻之人来到屋中,带进屋外森寒的凉气。
他关上门,借助火盆的一点亮光,目光扫过黑白灰三人,脸上的红色面具与众人格格不入。
“抱歉,在下来迟了!”
灰色面具人暴跳如雷,一把抓住来人的衣领,狠狠将对方按在墙上,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你找死!”
红色面具人也不反抗,只是佝偻的腰背突遭撞击,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差点站不稳。
红色面具人咳嗽两声,眼神绕过面前之人,看向后方的黑色面具人,轻笑着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哟!”
灰色面具人不管不顾,手肘横在对方的脖子上。
“你还有脸说待客?昨晚是谁说让我们在朝堂之上静观其变,不要跟着言官后面煽风点火。原本我还相信你是真的有改换门庭之心,可你看看现在的局面,这崔氏已经倒戈了,陛下的新政也无人能挡了。如果不是你,我们岂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说完,他便将随身携带的匕首顶住对方的胸口,恨不得让对方血溅当场。
“你最好给我们一个交代,否则你苏全今日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红色面具人哀嚎一声,那柄匕首刺进去一小截,点点鲜血冒出头。
他坦荡的摘下了面具。
脸色苍白,额头上冷汗直流。
来人正是苏全。
昨天晚上也正是他来到三人的密谋之处,发挥那条三寸不烂之舌。
黑色面具人开口阻止灰色面具人,随后指了指身旁的位置。
“苏先生,请坐!”
昨晚,三人在屋内相谈要事的时候,苏全深夜来访而且开诚布公的透露,是他匿名修书让黑色面具人引诱崔命来到天街旁的那处酒楼。
这才有了崔命遇到狂言的老儒生。
事后,崔命果然派出杀手前去刺杀老儒生,可惜功亏一篑,从而民间和朝堂之上传出了一系列针对崔氏的言论。
昨晚在得知幕后推手竟然是苏全之后,黑色面具人也是大吃一惊。
没想到暗中背刺崔氏之人竟然是崔氏最为信赖并且帮助崔命一日三迁的铺路之人。
还真是隐藏的够深啊!
黑色面具人当时问苏全:“先生深夜来访是有何指教吗?”
苏全回答:“明日大朝会你们已经派了言官参崔命一本,就不要再跟着穷追猛打了。凡事留有余地,抬头不见低头见,对几家都有好处。”
也正是苏全的一句留有余地,才使得他们几家放松了警惕,导致今日大朝会上的一败涂地。
黑色面具人之所以到现在还在故作轻松,也正是想等苏全说最后几句遗言。
你苏全今日若是不来,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找出来。
苏全得到黑色面具人的指示后,两根手指撇开胸前的匕首,在灰色面具人不忿的眼神中坐到火盆边的空位上。
苏全看了眼火盆边缘的茶杯,装傻似得说道:“几位怎么闷闷不乐,难道是因为此地有茶无酒,无法痛饮一番吗?”
黑色面具人怒极反笑:“苏先生还真是有雅兴,大难临头还不自知吗?”
苏全拎起火盆上的茶壶,拿了个新茶杯给自己满上。
喝了一口后,啧啧点头。
“嗯,红枣茶,倒是相当甘甜!不介意苏某再喝一杯吧!”
黑色面具人冷笑一声。
“请便!”
苏全连喝两杯,点到为止。
放下茶杯后,用手摸了摸胸膛前的伤口,只是皮外伤,看来不过雷声大雨点小。
“大难临头?苏某怎么没有发觉?”
黑色面具人索性也不打哑谜了。
他身子倾斜慢慢贴近苏全,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先生昨日之前都在为我们几人考虑,可为何昨晚出了一个昏招?”
“如今崔命春风得意,做了本届的主考。可我们几人就惨了,被家主好一番责罚,那连带着苏先生也需要付出代价。”
“那代价就是你作为双重卧底的性命!”
话音刚落,屋外狂风骤起,发出厉鬼索命的嚎叫。
黑色面具人在来人喝完庆功茶的刹那也是想通了一切。
这苏全定然是受到崔氏的指使,假意投靠自己,然后暗中亮出屠刀打一个措手不及。
苏全笑着摇了摇头,手指凌空点向三人。
“哈哈哈哈。本以为寻得明主,没想到也是一群庸才,连陛下的心思都看不准!”
“可惜啊,我苏全又一次瞎了眼!”
灰色面具人再也受不了苏全得胜后的耀武扬威,手中匕首狠狠钉在面前火盆当中的木炭之上。
“苏全,你别再惺惺作态故弄玄虚了。今日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必死。”
一时间,屋内火星四溅。
零星的火点喷到苏全的面门之上,他躲也不躲,直勾勾的看着黑色面具人。
眼神耐人寻味。
黑色面具人与之对视,看不出任何胆怯,只有无尽的嘲讽。
他有种预感,或许自己真的错怪了苏全。
黑色面具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和崔命同样年轻的脸庞。
脸庞上的孤傲被深深隐藏,他淡淡的说道:“在下洗耳恭听。”
苏全捻了捻身上的烟灰,嗓音醇厚的说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们目前只看到崔命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忽略了他正身处巨大的暗涌之中,一个不留神就是永无翻身之日。”
脱下黑色面具的世家子弟王生不明白苏全这话何意,但在听到崔命永无翻身之日后主动为后者奉上新茶。
“请恕在下愚钝,先生可否再解释的详细些。”
苏全接过茶杯,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的问道:“你可知在当今皇帝心中,入朝为官最大的忌讳是什么?”
问完,他才继续喝茶。
面对苏全提出来的问题,王生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用略带试探的口吻说道:“结党营私?”
苏全口中正在咀嚼红枣,没有说话。
“把持朝政?”
苏全含着枣核,咬的嘎巴响,一张笑脸憋的通红,不住的摇头。
一连两次猜错,王生彻底没了信心。
他改坐为跪,对着苏全拱手作揖,语气和崔命一般恭敬。
“学生洗耳恭听!”
时机已然成熟,苏全暗中捏了捏藏在袖袍之中的拳头,吐出嘴里的枣核后缓缓开口:“自然是插手皇权喽。”
“所谓结党营私在陛下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今天结一党,明天他就可以再扶持一党。两党相争他可以说是乐见其成,皇权才更加稳固。”
苏全两手摊开,一上一下,做出一个天平的的样子。
“把持朝政那更是无稽之谈了。政权从来都是靠实力说话的,如今陛下握有京城内外所有兵马的虎符,身边亲卫更是当年东宫的班底。就算有人想把持朝政,也得问问陛下手中的刀剑吧?”
说着,苏全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黑色面具人对苏全上述所说深以为然,继续问道:
“先生说的在理,可这插手皇权到底是何意?”
苏全站起身。
这才坐了一会儿,他的腿脚又麻木了,还是站着说话比较方便。
苏全佝偻着身子,在屋内来回走动。
“陛下如今正值春秋鼎盛,一心想要比肩秦皇汉武,所以才广招天下学子为其所用。可这也正是崔命他们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他也不想想,先帝虽然开创科举,可曾真正重用过那些上榜的学子?”
“答案是没有。”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各家世族不允许。”
“所以,科举一事早被搁置不提。”
“既然如此,他崔命又是如何在当今陛下宣布重推科举后,短短几天之内就能拿出如此详细的科举精要?”
“科举诞生至今,一直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才算一步,是只能慢慢修改才能完善的。你崔命还真是当世少有的大才啊,几天之内就能完成他人数十年之功。”
“想来陛下心中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崔氏图谋不轨,很早以前就开始网罗人才为科举的完善狠下功夫。这才能在几日之内交出这么一份完美答卷。”
苏全说到此处,步伐停顿了一下,又坐回了原位。
王生赶忙扶着佝偻男人,深怕错过什么重要信息!
灰色面具人也是听得兴起,要是此时能有几份瓜果摆在眼前就更好了。
听苏全讲这其中的门道实在是太过瘾了!
白色面具人则是一言不发,心中暗暗寻找苏全话语中的漏洞。
可惜,他的想法完全被苏全牵制住了。
苏全接过王生递过来的茶水,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身为天子,疑心自然最重。”
“陛下一心推行完善科举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功过三皇五帝。你崔氏是名望显赫的大世族不假,可论政治地位不如陛下,论军事实力更是远远不如。”
“那么你崔氏处心积虑编写科举精要,更在朝堂之上为崔命争取到主考位置,又是为了什么?”
“天下学子皆是陛下臣民,你崔氏笼络他们,想当新政第一人。”
“这恐怕不是简单的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吧。”
说完,苏全望向火盆中那柄被烤的通红的匕首,轻轻握住把手,连带着一块木炭也被取了出来。
他吹了吹木炭上的灰烬,其上火光照耀着脸上的沟壑。
苏全温暖一笑。
“是想插手皇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