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装粥的碗不大,张九忍着不适,将那碗粥喝完,身后的陈烔、顾守真等人,也唏哩呼噜地喝完碗里的粥,皱着眉头,一言难禁的样子。
张九德看那些灾民,心里直犯嘀咕:按理说,每日两碗这样浓稠的粥,灾民们不至于饿成那个样子……
“这粥,每日施两顿?”张九德不动声色地问,按要求,灾民每日两餐粥,每餐一海碗,基本能饱腹,如都能按照一斤粗粮五斤水的规定来煮粥,煮出来的粥就能插得住筷子。
“回大人,免费施粥,每日两餐,老人和孩子基本能度日,男女青壮,因为要干活,两碗粥是不够的。”骆士弘道,“他们可以用铜钱来买粥,一文钱一碗……”
一文钱,也只是成本价,是为了鼓励灾民自救,不要一味地想着不劳而获,要想活得更好,就得努力干活。
“这是应有之义,县里的常平仓,能支撑多久?”
“常平仓支出粮食,现在灾民还没有全部下山,按全县人口的一半来算的话,加上海产,熬粥能支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要从外地调粮。”
张九德明白,孟津渡的决口,必须在一个月之内堵住,让灾民回家,否则,一旦粮食断绝,就要出乱子。
“修筑河堤,需要大量的民工,”张九德指着排队领粥的青壮说道,“太后怜悯二十一县的灾民,本次河工,不征徭役,只招青壮民工,每日三十文工钱,管三餐饭……
这是以工代赈,也是纾解人力的好机会,骆大人可有行动?”
把青壮招走了,灾民们再饿,也闹不起来。
骆士弘昨日才收到文件,钦差大人今日就来了,他还没来得及组织人手,连告示也没贴出去。
面对钦差的询问,他有点惭愧:“回大人,本县昨日收到文件,还没来得有处理……请大人放心,本县明日就贴出告示,选派青壮,送去河堤工地!”
张九备指着他身后的观政士罗明祖道:“忙不过来,可以将杂事交给他们来做嘛,大事不能做主,写写告示,组织人手还是可以的……对了,都察院不是派了御史下来么?本官怎么没见到人?”
骆士弘恨死了这帮御史,整日里盯着那粥,生怕县里克扣粮食,也不想想,到目前为止,御史、观政士、京营、钦差,人是下来了一拨又一拨,就是没见到一颗粮食、一文钱拨下来,只让县里担着,县里能担待多久?
他露出一脸苦笑:“回大人,一个御史要分管两个县,分管本县与下游的荥阳的御史,是一位叫阎刚峰的,他前两日,到荥阳去了。”
御史们才不会为他分担杂事呢,他们只会瞪着眼睛,在鸡蛋里挑骨头,生怕地方官员,亏待了百姓。
然后,他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救灾备要》上说,县里这些粮食和银钱开销,大人来了就会补发给本县?……实在是,粮食还能支撑,银钱方面,就捉襟见肘了……”
他看钦差大人一行人,全都骑马,连马车都没有一辆,不像带着银子的样子。
张九德点点头,一伸手:“是的,备要上也注明了,需要各县提交统计资料,你巩县的统计数据呢?拿来本官签字,再写一张提款单,你们就可以去洛阳的央行提银子啦。”
骆士弘大喜,立即邀请张九德一行,进县城,住进县衙旁边的迎宾馆。
他则赶回县衙,将师爷整理的一份统计表,送到张九德的房间里,请他审核签字。
他捧着一只匣子,双手递给张九德:“大人,这是巩县的统计资料,留给大人审阅,大人今日赶路辛苦,下官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这就告辞……”
“等等,”张九德接过匣子,叫住他,“灾民嗷嗷待哺,本官今晚签字,你们明日一早,就可以去洛阳的银行里提钱,顺便购买救灾物资……骆大人可否坐下等一等?”
骆士弘巴不得留下来,万一有情况,他好当场解释,他在张九德的下首,选了个位置坐下来。
张九德打开匣子,取出一叠资料,却发现底下放着几张银票,他当场黑了脸,将匣子递回给骆士弘:“骆大人,这是何意?”
骆士弘没想到他当场翻脸,额头渗出细汗,忙站了起来,飞快地在心里找着理由,尴尬地陪笑道:“大人……大人带来的京营官兵,为巩县剿灭了劫匪,本县……本县父老的一点心意,请大人务必收下……”
张九德将匣子放在桌子上,默默地拿起那叠资料,翻阅起来,见上面详细记录了,巩县的灾情损失与所需救济款项。
骆士弘不知他是何意,站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双手紧握在背后,不时偷偷用衣袖擦拭额头的细汗。
“嗯,数据还算详实。”张九德合上资料,缓缓说道,“不过,骆知县,本官有一事不明,还望骆大人解惑。”
骆士弘心中一紧,强作镇定:“大人请讲,下官知无不言。”
张九德轻轻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巩县百姓受灾,急需银钱赈济,本官此行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但本官在粥厂,见百姓瘦弱不堪,不象是有每日两餐稠粥的样子,本官听灾民讲,阎御史在的时候,他们喝的是稠粥,阎御史离开巩县后,你们喝的,是照得见人影子的稀粥。你身为知县,作何解释?”
骆士弘脸色一变,张九德在安置区,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没见他与灾民交谈,他从哪儿听来的?对了,跑在他身边的,是锦衣卫啊……
他觉得自己行事鲁莽了,连忙跪倒在地:“大人明鉴,下官绝无克扣粮食……实在是县中粮食紧张,不得已而为之,这才……这才……”
“今日,本官问你的时候,你说足够支撑一个月,请问,你哪一句话是真的?”
骆士弘的行为,也是官场常态,张九德也不好过份指责,他扶起络士弘,放缓语气道:“本官知道,骆大人此举,也是希望为巩县多争取一些钱粮。
你是怕本官一碗水端不平,亏待了你县?”
骆士弘急得双手乱摇:“不……不不,下官绝无怀疑大人的意思。”
“这是从灾民嘴里扣出来的救命粮啊,”张九德敲敲那只匣子,语重心长地说,“骆大人,你可知道,身为朝廷命官,中饱私囊是何罪?行贿受贿,又是何罪?
丁魁楚是前车之鉴啊……太后给你们涨了薪俸,又成立了廉政公署,这个信号还不明显么?骆大人,以前的官场习惯,要改一改了……”
骆士弘额头触地,声音颤抖:“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请大人念在下官初犯,给下官一个改过的机会!”
张九德叹了口气,“骆大人放心,此次赈灾,朝廷自有法度,本官自会一视同仁,这匣子,你拿回去,明日起,按《救灾备要》上的规定,施粥吧。”
骆士弘起身,面色惨白,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望着张九德,眼中既有羞愧,也有感激。
“大人,下官日后定当谨言慎行,绝不再犯。只是这赈灾之事……”
“你放心,”张九德打断了他,“本官既已至此,自会履行职责。这份统计资料,本官看了一下,你申请的二十万两,本官只能给你批十万两……
你这是按市面上的物价来预算的,实际上,赈灾的大宗物资,如粮食、盐巴、鱼粉、布匹、铁制农具,按规定,要在县城的官店里购买,官店的价格,比市场价低一半……”
他今晚要是收了这几百两银票,就得按二十万两的数字来签字,他刚得到太后的重用,不想毁了自己的前途。
吴牲和丁魁楚的榜样在那里,他自然知道该如何选。
骆士弘闻言,心中大石落地,连忙躬身行礼:“多谢大人,下官这就去准备提款事宜。”
张九德提起笔,在那份材料上签上处理意见,又填写了一张提款单,盖上钦差印玺,递给他:“骆大人还年轻,本官还有一言相赠: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未来的路还长,愿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