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运河上行走了一整天的船队,终于在天黑时分,到达了南、北运河交汇处“三岔河口”码头停泊。
这个码头,显然没有通天桥的气象和繁华,只是起一个南北转运站的作用。
除了几个简陋的货场和吃饭的小酒楼,再没有其他的烟火气。
因为运河线路设计到此,也是利用几条河流的古道,不得已才在此设立行站码头。
这里原本就是多河之地的冲积平原,先后还经历过几次黄河改道的侵袭,所以这个地方不仅人烟稀薄,而且甚少被人关注。
但阿布心里明白,伴随着大运河在大中国各朝代,经济政治文化等的飞速发展,这个地方将很快成为一个全国瞩目的兴盛之地。
诸河汇流,在此入海。
如此具有战略性价值的地方,它分别将有几个名字永载史册,津沽、津门、直沽寨、海津镇、天津卫。
但是,它现在没有名字,只以地理而称之为“三岔河口”码头。
潞水,?(lei )水,大清河,三河齐汇,涌入渤海。
在海运还不发达的时代,大隋的统治者们似乎并没有特别重视这个出海口。
但阿布不能不重视。
“怎样?”
“地势北高南低,地貌以平原为主,北部有低山丘陵。”
风尘仆仆的图,展开手中的一份卷轴,拉开放在阿布的面前的长几之上。
他根据阿布的要求,早在半月前出发,一路沿着运河沿岸,考察风土地理,绘制新式地图。
“根据当地渔民传说,这地方几经浊河冲积而成,且频繁改道在此入海。”
“浊河?”
“是啊,就是那股黄汤子的河,里面泥沙甚多!”
“哦!这样,你干脆在地图上将此河标记曰黄河得了,它距离这儿远吗?”
想到母亲河,阿布心思大动,还想凭河怀古祭奠一番。
“那得有点距离,你看,在这儿了!”
图的手指在地图上往南移去,指着远远地一条黑线说。
“还比较远啊!”
阿布不无遗憾的道。
其实,这时候的黄河,已经完成夺淮入海,基本上算是稳定了河道。
“当然,我们也会派专人前往这个地方,再细细勘查这浊河,哦,黄,黄河的情况!”
“嗯,但这不是最急的。现在,你们最为急迫的任务,就是给咱们仔细勘察这三岔河口码头周围五十里的情形,就这,这!”
阿布说着,用手仔细地沿着记忆中的天津重要地点划了一道圈。
“记住,这是我们将来经略中原的第二个据点,非常重要。”
阿布珍重的对图说道,然后又对旁边的突第齐喆说:
“此地,还没有被朝廷引起重视,我们要设法在此选险要之地,广置土地港湾,将来无论交通、造船、屯兵,都是万分重要。”
突第齐喆连连点头,非常认可阿布的想法。
“我们做贸易获得的钱财,要尽可能花出去,要花在这些重要地方经营上。险要之地,可设坞堡,坞堡内重在考虑水源和仓储。”
众人点头。
“那这些地方如何命名?”
图问道。
“这样吧,”
阿布装模作样地微微一沉吟,便指着那张已经比较清晰的地图说道:
“这一大块区域,就叫天津吧,天子经过的渡口!”
“这个地方,这个朝海口,就叫大沽口吧!”
“对了,在这儿,设立一个港口,尽量大点牢固点,就叫天津港。”
……
“对了,初月照扁舟,潮声洗客愁。要在这里,对,就在港口旁边的高地,建一座结实的塔楼!”
“塔楼?”
“对,准确的说,叫灯塔,方便大雾和夜晚船只通行!还可以观潮!”
“观潮?”
“对,你们估计没见过大海潮倒灌河口的景象!”
“见过啊,咱们那儿靠海的河口都会有春秋两汛,海水倒灌而入,激如惊马,铺天盖地,惊涛雷鸣,可倒日月!”
突第齐喆根本没给自己的女婿装逼卖弄的机会,随口就将大东北河口的情况讲述一二。
“是啊,听说每年好有不少人不及闪避,葬身在大浪之中!”
图也不甘示弱,补充了两句。
“真的啊,呵呵!”
阿布讪讪笑笑,掩藏尴尬。
继续接口道:
“这个塔楼,建议叫望海楼!”
……
阿布一连指了好几个地方,都为它们取了名字,还将这些地方的用途和建造设想也一一说明。
大伙儿一时也不明白,阿布契郎为何能如此麻利地为这些地方取名,似乎他对这些地方非常熟悉似的。
但是,大家对他早已经形成了依赖和信任,他说好就一定有道理!
所以,疑惑是疑惑,只是感叹自己这粟末族的少主真是惊才绝艳,于是疑惑就变成了奋勇争先的动力!
前途,是光明的,跟着老大闯就是了!
月影河声,万物朦胧,号子声早已停息。
强拉起苏烈众人吃过饭,然后便早早歇息了。
阿布,躺在客船的床榻上,翻来覆去,好久也睡不着。
于是,他拉开侧窗的一道缝,看着黑魆魆的外面,渐渐变得昏沉。
似醒非醒之间,他突然感觉天光大亮,一轮紫色的太阳诡异的挂在天空。
在阔达三十余丈的大运河上,有一艘巨大无匹的货船,正在行驶。
在那高大的船首,赫然用魏碑体书写两字,可他无论如何看,总是看不见清这笔画的意思。
似乎是因为逆风而行,所以巨大的硬帆,依然被放下迭垒在桅杆的下首。
右边的河岸上,一群衣着齐整的人,竟然充当着纤夫。
有峨冠博带的文士,有荆钗布裙的妇人,有披甲重盔的武人,有黄发耄耋的老人,有垂髫惨绿的少年……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牵着一根金光璀璨的锁链。
这锁链,连接着那条大船。
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踩踏着飞扬着黄尘的道路,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前。
他们,身子前倾,前倾,然后扑倒在地,沉入尘埃。
后面的人面无表情,仍然故我,使劲地拉着自己那根锁链……
阿布,就眼睁睁地看着,发觉自己做不了任何事情,尽管他很担忧那些落入尘埃的生命。
领头的纤夫,是个肩膀宽阔的老头儿,仔细看,他一会儿是老爹,一会儿又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眼神坚毅,目朝前方,似乎在喃喃自语,娃呀,路还长哩!
老头儿的旁边,是一个金色的毛发都很浓密的歪果仁,一会儿是突第齐喆,一会儿是萨满吉,一会儿是阿尔萨普尔,一会儿是阿史那辛明,一会儿又变成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身体异常强壮,拉得那金色锁链咯喯喯直响。
这两个人,一直走在这些纤夫的最前面。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个高个子,还保留着农民的打扮,头上缠着一圈白羊肚手巾,他直着身子,非常散漫,嘴里面还叼着一颗烟,仔细看,竟然是3打头的中华。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回头看,还似乎嫌弃周围的人拉得不卖力,眼睛里放出的全是不满意的光。
这是谁?竟然没有脸啊!
高个子旁边,是个肌肉结实的小伙子,穿着全身盔甲。
他像是使着用不完的劲,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的这个划水的家伙,目光里充满了鄙夷、愤懑、不平、诅咒和抗议。
这是谁啊,这么愤青?
他的脸,就像一个走马灯,一会儿就换一张脸。
这之中,阿布看见了他重影、灰影、追影的所有兄弟。
最后,还闪现了一张苏大嘴的脸,真丑!
在这群人中,有个穿着红上衣的少女,从年龄和肤色都可以看出,她拉纤的日子还不久,还不习惯这种沉重的劳动。
她松了一下把她勒得发疼的纤绳,眉头微微皱起。
啊呀,阿布心中发出疼痛的惊叫,但他还是做不了什么!
温璇、娥渡丽、李贤……
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竟让她们也拉上纤了!
少女右面,是个布衣裙钗的妇人。
她挺着虚弱而又疲惫的身体,努力向前,眼神平淡而温柔。
她不时地照顾着身边的少女,用粗布的袖子帮少女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阿妈,是你们吗?是谁让你们受这么大的苦?
阿布感觉自己泪水滂沱,那河面的水都涨起老高。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好多耄耋老者啊?明明他们已经摇摇欲坠!
那后面的这几个小孩儿是谁啊?
一个皮肤黝黑少年,只露出半边脸,好面熟,但真的不认识啊!
他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前面一个白皙的少年,还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小女童。
真不人道,小孩子也不放过,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先生,衣冠博带,还挂着一口长长的宝剑。
他低着头,无可奈何地拖着沉重的步子,拼着命拉着纤绳,往前迈步。
他的头颅,犹如风车一般,转动得飞快。
刹那之间,阿布分明看见了其中一个面孔,那是司徒先生。
停下,快停下,阿布撕心裂肺地怒喊。
可,万籁俱寂,一切如故,人,船,缓慢前行!
“噼啪——”
一道鞭影突然出现在阿布的瞳孔中。
“啊——”
紫色的阳光不见了,看不清两个字的大船不见,那一群明晃晃眼熟的纤夫不见了!
什么也不见了!
阿布赫然而起。
噢,原来是一场噩梦!
全身被汗水浸湿的阿布,拉过旁边的汗巾,使劲的擦擦脸。
躺在那儿,好好的稳了稳心神。
但刚才的梦境,还是让他心悸不已,好奇怪好可怕的梦啊!
“嘟嘟嘟!”
客房的门被敲响,外边传来胡图鲁的声音。
“阿郎,吃点东西吗?要启程了。”
“好啊,给我点馕饼和水,我再躺会儿!”
“好的。”
阿布盘腿坐在床上,将客船的窗户开得老大,河风一下子便灌了进来。
这时候,苏烈也钻了进来,一屁股坐在阿布旁边,旁边的胡图鲁只好挪得远一点。
他嘴里咬着一大块锅盔,手里端着一大杯奶茶。
“你看什么呢?”
他问正在边吃东西边仔细凝视外边的阿布。
“他们!”
“谁?哦,拉纤儿的呀!这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帮苦哈哈。”
“是啊,他们都是苦哈哈,但他们也不是天生的苦哈哈!”
“这,这倒是,现在这御河上拉纤的少说也有十多万。有的是犯了事被罚苦役的囚犯,有的却是官府徭役之下的百姓,再有的就是灾民和无业者!”
“你说,这运河,活了人,还是死了人?”
阿布莫名其妙的问了这么一句,一下子将苏烈问得哑口无言。
他的脑袋里,从来不会想这些无聊空洞的问题,舞枪弄棒、追亡逐北才香!
“你,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苏烈还是结结巴巴的问。
“那你说,这天下承平,应该是老百姓安居乐业才是。那你说,这拉纤的是安居呢还是乐业呢?”
苏烈被问得目瞪口呆。
“听人说,待到皇帝南巡之时,这河面上还会更热闹,那时候龙船队的拉纤人竟然有百万之众!”
“是啊,我见过!”
苏烈点点头。
这时候,船微微一动,起帆了。
“你们仔细听着!”
苏烈和胡图鲁微微一怔,于是凝神去听。
却听窗外传来一阵号子声:
“穷哥儿们,把劲崩呀”
“嘿呀!”
“劲儿拧成一般绳呀,”
“嘿呀!”
“老天爷快睁眼呀!”
“嗨呀!”
“快助咱们一阵风呀!”
“嗨呀!”
“大家快使劲呀!”
“嘿呀!”
“谁也不能松呀,”
“嗨呀!”
……
等号子落了,好久,大家都没说话。
“你们感受到什么?说说。”
“力量,被压制的力量!但确实是一股非常具有爆发力的力量!”
苏烈很聪明,透过现象看本质。
“他们,应该是非常好的士兵种子。”
胡图鲁看到的,是一个个能够冲锋陷阵的敢战之士。
“团结和纪律!”
“抱成一团,拧成一股,各司其位,纵有万千之钧,能奈我何?”
苏烈和胡图鲁,似乎渐渐明白了阿布的意思,于是再次将目光投向岸上那些疲惫的身影。
“苏烈,胡图鲁,给你们一个小小的考验,想办法摸清楚这沿河的纤夫情况,我想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得准备好多的大船了!”
阿布认真地对二人说道。
苏烈和胡图鲁,重重地点头。
前路漫漫,枯燥而无味。
而阿布恰好利用这空闲的时光,给这次跟随而来的卫队武装进行了分批、分级的军事知识灌输。
前世,阿布入伍两年之后,就进入军事大学,接受了三年的系统学院教育。
所以,给这些土鳖们讲一些简单的以军事理论、军事基础、军事管理为核心的军事课程,还是显得绰绰有余。
当然不能讲热武器时代的军事理论那一套,只能是冷兵器时代的理论知识。
可即便如此,加上阿布契郎的家学,那就可以讲很多很多的东西。
军事理论,阿布就讲军事思想、军事历史、军事技术、综合训练这些,主要围绕有关军队和战争的概念、范畴、原理、原则等内容。
而军事基础,就偏重作战技能的规范和标准,比如身体素质、心理素质、作战技能技巧等。
阿布重点给给大家讲,在大东北的白山黑土之上,自己理想中的未来队伍的形态。
如何才是一名合格的战士?
不能仅仅把能跨上马、拿起刀的人称为战士。
战士,应该是符合既定各项军人标准的人的集合体。
这样的人越多,队伍的战斗力、组织性、爆发力、柔韧性就越强。
军事管理,对阿布来说,这个内容就有点艰难和庞杂。
但没办法,阿布只能赶鸭子上架,凭着自己那点残缺的的记忆,通过废寝忘食、绞尽脑汁的彻夜奋斗,终于回忆整理了一点材料。
主要有作战管理、情报管理、训练管理、思想管理、后勤管理、装备管理这几个有限的内容。
然后,急吼吼地大吼一声:
“开讲了!”
“开奖了?”
“双色球还是大乐透?”
哈哈,只有穿越的现代大中国人才会这么问。
可惜,目前统计,这个时代穿越者明确的只有阿布一人。
“不是开始发奖励,而是开始给你们讲课了!”
大多数人脸色一黑,暗道不妙!
运河上的路,从此不寂寞。
近大半个月下来,这帮骄兵悍将们整整的瘦了好几圈!
可有两个人,却是越听越美,越听越舒坦,仿佛脑海中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全新世界。
一个叫胡图鲁,跟大屋作,赐姓杨,名鲁,字智胜,年一十七岁。
一个叫苏大嘴,汉名,姓苏,名烈,字定方,年一十八岁。
而他们的老师,叫阿布契郎,简称阿布。
阿布契郎家,先帝早前赐姓杨。
阿布,阿布契郎,姓杨,名布,字子灿,年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