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平楚》,后世又叫《十面埋伏》。
但此时的《淮阴平楚》,却与后世流行的《十面埋伏》大有不同。
因为此时之琵琶,虽然已经是曲项鸣箱的模样,但在演奏技法上还是横抱和拨子演奏。
最主要的是,琵琶在构造上还是四个音位。
这种琵琶,不是后世那种,最适合演奏《十面埋伏》的四相十二品或六相十二品。
简单地说,这种早期的琵琶,因为技法和结构的缘故,是无法演奏后世改写进化过的《十面埋伏》的。
话虽如此,但横抱的四音位琵琶,却仍然能够演奏出古曲《淮阴平楚》的意蕴。
在灵儿姑娘的素手之下,琵琶就像活了一样,发出美妙的乐音。
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
楚霸王的气概、彷徨、绝望,万千将士的东拼西杀、惨烈呐喊……跃然而出。
在座的众人,听着窗外的风雨,心神激荡,意念丛生。
这不,原本对乐理狗屁不通的王铁锤,在酒气催动之下,不由得豪气舞性顿生。
只见他三下两下,脱去外袍,抽出匣中剑,几个箭步就来到众人几前空阔处。
他,这是要为众人,即兴舞上一会!
这个时代,宴饮随乐起舞,真是最寻常之事。
乐,以舞为主。
于是李秀宁、阿力根、徐娘等人,便开始饶有趣味地看起王铁锤的热舞。
铁锤的是健舞,名为《剑器》,是他在粟末地水军学院时学得的舞蹈。
此舞节奏明快、矫捷雄健,极具阳刚之美。
《剑器》,即剑舞。
王铁锤虽然擅使双锤,但是剑术也是不弱。
他身材修长,虎背蜂腰,双剑在他手中就像活了过来一般。
那首诗怎么说来的?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王铁锤的这一手,直看得众人眼中放光。
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傻小子,竟然有如此了得的剑术。
特别是那奏乐的青儿,目光中星芒巨闪,也不知是动了什么心思。
而她怀中的琵琶,也尽是奏出相得益彰的曲段,很是合拍。
看着王铁锤的一招一式,坐在上首的李平儿若有所思。
这少年,怎么有一股子军伍的气势?
……
既然是助兴,其他人也不能落空。
徐娘表演了《胡旋》,这是这种小规模宴饮之时最常见的舞蹈。
难得的是她那丰腴的身子,恁是把这高难度的舞蹈,舞出了急转如风、发带飞扬、衣裙飘起的极致效果。
这身姿,只看得回到座位上的王铁锤,口干舌燥、心思乱飞。
做为撑场子的柳絮,自然需要为主客之人献舞。
她的舞蹈,也是独舞《柘枝》。
她这人,办事儿严谨。
既然要装扮成被阿力根这个大船主独宠的伎子,自然是全身心投入。
不仅在阿力根身边尽显柔媚乖巧,而且早早连助兴的舞蹈的道具,也准备十足十。
她立时在后边,换了西域民族服装,足穿上锦靴。
青儿奏鼓,柳絮起舞。
只见她时而刚健明快,时而婀娜柔美。
真是“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
看得就连李秀宁这等挑剔之人,也连连点头,赞许不已。
这个歌舞伎子,很是非同寻常啊!
奇哉怪也!
如此一个风华绝代之人物,竟然能甘愿栖身于这粗俗杂乱、落寞辛苦之船舟之地!
并且,让人疑惑的是,竟然连个侍女丫头什么的,也一个也无!
……
这么一想,她便偷偷地将目光,移向那憨态可掬、甚至还有点猥琐的阿力根。
这家伙,恐怕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呢!
舞得尽心,吃得尽兴,喝得也尽兴。
三姑娘李秀宁,很会招待客人。
不仅和两个粗汉子阿力根和王铁锤,聊得快乐惬意,就连和“前头人”柳絮也是聊得贴心舒畅。
似乎,她对柳絮的兴趣,要比两个正副船主要大得多!
这情况,柳絮能感觉得到。
而正被徐娘灌得应接不暇的阿力根和王铁锤,却丝毫不曾觉察这个变化。
通过聊天,李秀娘才知道,这位容貌、气质、才艺俱佳的柳姑娘,老家是江都人氏。
因为家贫多子女,自幼时就被卖到当地最大的伎院——畅春院,一晃就是十多年。
后来,碰到了豪商阿力根,他花巨资为她赎了身。
于是,便跟了阿力根,便在这船上生活下来。
除了大多时候上不了岸,倒也过得轻松自在,闲适安静。
只是前几日身子不舒坦,所以一直静卧独居,直到昨天才觉安泰恢复。
这不,又终于能陪大家献舞作乐。
柳絮在这老早的人生遭遇上面,倒是一点也没有撒谎。
至于她如何到的粟末地,当然不会告诉李秀宁。
其实在四年之前,她偶然机会遇到搜影来江都招募北去谋生女性的猎手,便动了逃离火坑的心思。
于是,暗地里拿出自己多年积攒的私房钱,请搜影的人出面作伐为自己交办了身契户口。
然后,便神差鬼使地去了东北粟末地,并终于活成了一个自己想要成为的独立女人。
然后,……
李秀宁听得唏嘘,不由得为柳姑娘惋惜不已。
于是委婉地问,如果柳姑娘想离开这里,自己愿意帮助她获得自由。
柳絮姑娘当然是感激零涕,但却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
言说,自己已经离开喧嚣浮华,在这船上跟着杨船主安静过活,很知足,挺好的了。
呵呵!
!!!
既然如此,李秀宁姑娘便不再多说,便与她聊些诗书文章、史策经义,很是相宜。
其实在这个年代,深具文才的女子,大多出自两类社会群体。
一类,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女子。
一类,便是栖身欢场的伎子。
前者是谋身齐家,后世是谋生做欢!
喝得醉醺醺得王铁锤,踉踉跄跄地被人扶着回到自己的卧舱……
他感觉,满怀里温香软玉,芳香扑鼻。
很快,这家伙就变得像一头猛兽,在幽暗的森林里乱窜……
窗外,风雨如晦哦!
小小的舱室里,喘息如牛……
模模糊糊之中,铁锤听见一个梦中的女人满意地说:
“你,真是头驴……”
喝了不少的阿力根,也没顾上过多关注因喝多而被徐娘子扶下去的小弟铁锤。
和李秀宁聊了一会天,便感觉实在是眼皮有点沉,便目送李秀宁上去三楼休息。
他自己,则在柳絮的搀扶之下,步幅踉跄地回到自己的船主大舱稍作休息。
“怎样?辛苦你了!”
阿力根接过柳絮递过来的浓茶,咕嘟咕嘟地狂喝了个底朝天。
“习惯了!倒是你那兄弟,呵呵!真看不出来啊……”
“铁锤?挺好的呀!就是年轻点,历练历练就老成了!”
“哼!也是,这会儿算历练……”
说到这儿,柳絮满脸的嫌弃,不再说话。
已经喝得有点多的阿力根,思维有点迟钝。
他没顺着柳絮的话多想,而是随口说道:
“这孩子,酒量还没练出来,以后会是个好手!”
“这会儿,就让他好好睡个觉吧,这儿有你我,不会有事……”
“好啊,就让他好好睡去吧……”
柳絮的声音,变得很是古怪而冷淡。
这,不由得让阿力根感到诧异。
“一个半大的孩子嘛!人事上还嫩一些……”
“孩子?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干人事儿?”
柳絮的声音突然提高。
语言中,全是不满的怒气!
“这……”
阿力根一阵语塞。
不知道怎么的了,就惹了这个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奶奶。
“叮当当!”
“叮当当!”
……
由远及近,警钟次第传至船队中部的旗舰楼船。
突然,就像传染一般,舱室顶上的铃声大作。
“敌袭!”
阿力根和柳絮,面色巨变。
没有任何迟疑,阿力根立即双手拉住头顶那个最为粗壮的黑麻绳,用力的连续拉动。
很快,三牙楼船旗舰上的金乌红旗高高挂起。
金鼓雷动,响彻运河之上。
轰然之中,所有载人的客船全部抛锚,停在了运河中央,落帆应变。
最早的警报,来自在大雨中驿道两侧,那杨善会护送部队的斥候。
突然爆发的砍杀,让运河中的警哨船及时鸣起警钟,并将接敌的红色旗连连竖起三道。
紧急,凶猛,数量庞大!
按照预设的方案,运河中船须尽量保持在河中间抛锚,彼此系紧缆绳,固守待援。
大雨中,每条船上的船丁,吆喝着船上的健壮妇人,帮忙将早就备好的大毡覆盖在舱室顶上,四角用备好的铁钉钉紧。
正好这大雨如注,省了在毛毡上泼水润湿的辛苦。
除了快速武装的船丁,所有的人,都钻到盖着湿毡的船舱下面。
而隋通传运的武装船、护航的河道护军,分作前中后三部,一左一右,将商船夹在中间,开始上下游弋警戒。
阿力根的旗舰,这条三层结构、高达五十多尺、长达百多尺三牙黄龙战船,就像一座河上猛兽,立刻竖起了全身的“巨刺”和“石锤”。
巨刺,便是前后左右设置的六台拍竿。
石锤,则是每根木桅长杆顶上系着的巨石。
其他艨艟的女墙射孔之后,全是身着皮甲铁盔的弓弩手。
而几十条走舸上,严阵以待的勇锐之士,亲自划桨,旁边是备好的刀、盾、铁矛。
这些力量,专门跟在旗舰和艨艟之后,随时等待时机快速出击,打击来犯的偷袭者。
……
很快,后尾也发出警报。
这,是被包了饺子,还是带汤的啊!
来敌,看来这是要一锅端了!
阿力根毕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不免有些慌乱。
但是在柳絮和灰影、搜影众人的帮衬之下,还算是稳住了阵脚。
而两侧杨善会的那几百护卫队,也被招呼到靠近三牙旗舰的左右两岸,编阵待敌。
“娘的,这哪是商船?这是他妈的铁刺猬啊!”
“好,那就看我老张,怎样将你一根根刺拔下来,变成小羊羔!”
“哈哈哈……”
“儿郎们,看清楚了,那船上可是一个个娇嫩的小娘们,打下来,一人一个,伺候尔等睡觉、快活!”
张金称摸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河面上已经全部停下来的船队,恶狠狠地说道。
周围的乱匪们,欢声雷动。
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全都将这支新鲜出炉的什么狗屁隋通船运,不放在眼里。
张金称,这个三十五岁的山东猛汉,自从当年打败左翊卫将军段达、击毙右侯卫将军冯孝慈之后,声名响彻齐鲁大地。
迫于朝廷涿郡通守、左御卫大将军、黜陟讨捕大使薛世雄等的围追堵截,如今不得不与窦建德合兵于高鸡泊上,受其调遣。
即便如此,他的飞扬跋扈、噬杀残暴、藐视天下的性子,却并无多少改变。
今日,受窦建德的指派,他率领自己的两万五千多亲信部队,南出高鸡泊,截击一个叫隋通船运的商船队。
这个船队上的货物,甚是新奇。
竟然全是近万因犯罪,而被流放实边的女人!
女人,这还真是少见的货物!
张金称心中想的,可不是如何解救这些可怜的女人。
他满脑子里,全是无尽的淫欲和杀掠,以及那威震天下、号令群雄的野心。
窦建德的高鸡泊,也注定只是他暂时蜗居的权宜之选。
当两万五千多人,堵在运河两岸,便是黑压压的两堵厚实人墙。
东首的河道之中,正有五六艘坐沉的大商船,翘着大大的尾巴,挡住了过往商队。
这山东悍匪,是早有准备啊!
看来,沿途的驿站、宫仓,早就被这些人拔除干净,没有发出任何警训。
而连绵的大雨浓雾,遮挡了视野,也让人放松了警惕。
大雨,不仅会让道路变得湿滑泥泞,而且也让弓弦变得松软而失去弹性。
按兵策计,不良于行的黑夜、大雾、雨雪、风暴等日子,并不是一个野战的好时候。
但窦建德和张金称知道,如果是风和日丽的良辰吉日,他们人虽多,但却不一定能从运河上讨得便宜。
过往乱匪大军获得的战果,可大都是在平原陆地上靠着人多搞来的。
虽然很眼馋运河上的财富,但受限于装备和人才,在经过几次尝试后的惨败,他们就很少将目光聚焦于大运河。
大隋的水军,独步天下!
特别是这船队中那艘巨大的三牙黄龙大舰,虽不是传说中的五牙金龙巨舰,但也足够让人心惊肉跳。
据说,当年陈朝内史吕仲肃,驾驶青龙大舰准备硬扛灭陈的杨素。
结果,只一个照面,就被杨素那五牙巨舰上的拍干拍中。
船碎人亡,连尸体都不全乎。
那拍竿头上的巨石,那绝对是死神之锤啊!
这三牙黄龙船,拍竿的数量,一点也没少。
足足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