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狗尾
作者:玄武季   且隋最新章节     
    看着对面的刘文静满眼警惕,巴什图不知所以。
    但他也没有停顿,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传说,那位老子大人,出了什么函谷关,便骑着他的大青牛,一路西行……”
    “最后,慢悠悠地来到了咱这居延泽,羽化成仙。”
    “现在,那地儿,就叫流沙仙踪嘞!”
    “啊?在啥地方?”
    “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就在西头的苦海那边。”
    居延泽,分东西两湖,一咸一淡。
    西边,也叫苦海,咸水湖。
    东北,名为苔海,淡水湖。
    “这可得记下,将来老李登了大宝,可不得让人来此掘录凭吊一番?”
    “这些,可是很好的素材和立功点呢!”
    刘文静暗自高兴,方才的警惕便淡了。
    “还有啥新奇的传闻?”
    于是,巴什图这个突厥人、非汉人,向刘文静又讲了许许多多居延泽中,关于汉人的故事和传说。
    什么骠骑将军霍去病入居延收河西、张骞出使西域出阳关入居延、桑弘羊的居延戍边屯田策……
    这些,熟读经史的刘文静大致都知道,甚至更详细。
    但是,让他记忆犹新的,除了上面老子的传说,还有就是一个美丽的爱情神话故事!
    文人嘛,骚客!
    这个传说故事,主人公却是华夏文化史上很有地位的两个人。
    周穆王,西王母。
    传说,周穆王驾着他的八匹神骏马车,一路西行,来到居延泽。
    在这恰当的地方,他恰好遇到了那个一生的梦中情人。
    披着虎皮的美少女战士、女王,恰恰就是后来成为天庭大女主的西王母!
    周穆王享受了西王母的热情和款待,彼此载歌载舞,一见倾心,互赠情诗,难舍难分。
    他们激动的眼泪,化作了居延泽的东湖——淡水苔海,滋养万民……
    “好感人的故事!”
    “这神人的眼泪,果然和凡人不同,都是甜水呢!”
    “为啥老子不选这个甜水的苔海,偏要去咸水的苦海羽化呢?”
    “是不是又有啥讲究?”
    ……
    刘文静一边唏嘘周穆王和西王母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一边心里嘀咕老子的归宿选择问题。
    “那我家小姐的秀子之称,又有啥讲究?”
    刘文静一激灵,发现话题有跑偏,忙忙纠正。
    不要看巴什图是个突厥木匠,这吹水讲故事的发散功夫,的确不一般。
    刘文静听了半天传说,也还是没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话。
    于是,他又发挥锲而不舍的精神,追根究底,却又要不见神色。
    和一个话痨的突厥木匠说话,的确是一件挺费神的事。
    “秀子,其实是一种谷草呢?”
    “啊?怎么说!”
    “在哦们这地儿,种黑金谷和黑芒稻的时候,田间地头,会长出和谷子一模一样的一种草嘞!”
    “啊?那怎么分辨?”
    “很简单,等他们长得快成熟了,一眼就能分辨,穗子不一样嘞!”
    “这草,还有个土名字,叫狗尾巴草嘞!”
    “啊?”
    “这不是莠(you )吗?”
    刘文静惊呼一声。
    “有?啥有?”
    巴什图莫名其妙,那眼睛疑惑地瞪着吃惊的刘文静。
    是的,巴什图嘴中的秀子,真的是莠子,也叫狗尾巴草!
    大莠子,可以长得和谷子一般的高大,甚至更加壮实,而它的棒槌毛茸茸的很大很大。
    而小莠子,成丛生长,矮矮地趴在地上,棒槌穗也小多了,但牲口们却很喜欢吃它。
    一个大穗棒槌莠子,能抵六七个小莠子穗,结的谷粒儿也很大!
    莠子,生命力顽强,不挑地,依靠自我繁殖来发展壮大。
    在禾苗期,莠子与谷子一模一样,直到抽穗之后才会显露真容。
    植株高大,棒槌胖硕,芒色红白,米粒棕褐,鹤立鸡群,过目难忘!
    禾穗棒槌从禾顶抽出,是为抽穗,即为古人所言的秀。
    秀者,出众,突出之意。
    稻谷中的莠子,更是秀中之秀,而这时候人们再去清除,已经来不及了!
    为何?
    因为,它是所有农人嘴中的鬼稻。
    鬼稻之“鬼”,在于其倔强和诡秘!
    它拒绝人们对它的驯服,桀骜独立,防不胜防。
    良稻成熟后,种子仍然会乖乖地留在棒槌上以便农人收获。
    但鬼稻——莠子成熟后,种子便很快落粒,潜入土中,并且可以休眠达十年之久。
    等到未来良稻、水、肥、空气、阳光……适宜,莠种便会满血复活!
    这家伙,早熟啊!
    人们不喜欢鬼稻莠子,认为稻分良莠,良稻养活人,而莠子不养活人。
    鬼莠于禾,人必摧之!
    这个秀,正是所谓的莠!
    《诗经.甫田》有云,维莠骄骄。
    古人,就称鬼稻为秀子,为了区别于良禾,变化发音,其谐为“有”。
    又因其不养人的杂草特性,又在“秀”字上加草造“莠”。
    鬼稻,莠子。
    秀子!
    其实,莠子,也能养人。
    它,只是一种含糠量比较高的野生粮食,也是古人类选育驯服失败的稻谷之一。
    在没有真正获得可以大规模繁殖播种的良稻之前,莠子也是先人们果腹的主要粮食!
    它,只是粮食之中,那不一样的烟火!
    在阿布前世的老家,有些人就喜欢专门寻摸收集莠子谷来吃。
    不成熟的莠子谷粒,也是优等的细糠,用半熟的莠子谷粒磨成粉,不用另添加粮食,蒸出的糠饼子就是人间美味。
    而从老熟莠子谷粒里碾出来的米,它的香味和好吃程度,据说连五常大米也望尘莫及!
    在饥馑年代,莠子是绝对的顶级美食!
    在富足年代,人们将它视作珍贵罕物追捧!
    据说它里面的营养成分里,有着正常良稻都不具备的人体所需之微量元素!
    可惜,那些总想人工大规模种植莠子、借机发财的尝试,往往都以失败告终。
    一是,产量低的可怜。
    二是,它不太愿意按照贪婪者的思路,去和良稻一样去正常发芽、生长!
    它,有它自己的生存哲学!
    独立,桀骜,诡秘!
    鬼稻!
    刘文静思索半天,搜尽枯肠,大概整理出个头绪。
    但对于三小姐为何是秀子,还是不可理喻。
    千娇百媚、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的三小姐李秀宁,怎么就被居延泽之地这些草民,称之为秀子?
    奇哉怪也!
    匪夷所思!
    秀子,莠子,鬼稻,狗尾巴草?
    !!!
    真是活久见!
    如果唐国公李渊知道,自己的宝贝千金李秀宁,竟然还有这样一个看似充满恶意的称呼,会不会气得直接晕倒过去?
    嘿嘿,真还有这个可能!
    “不过,刨开鬼稻、莠子、狗尾巴草这些词儿不谈,秀子,还是挺有味道的呀!”
    “看看,都已经,称呼为子了!”
    “不简单啊,不简单!”
    “纵我华夏之史,又能有几个人可以称呼为子?”
    “孔孟老墨庄孙……子!”
    “当今天下,唯一能够得上子的,就是那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文中子王通了!”
    “这些人,一个个,无一不是古今旷世贤达啊!”
    “这小妞李秀宁,年纪轻轻,至少,已经,有好多人,开始大大方方地称呼其为子了!”
    “很显然,这些人嘴中的‘秀子’,绝不是什么绰号,更不是对李秀宁的昵称,而是敬语……类似官爵!”
    “不简单,真他娘的不简单……这背后……”
    刘文静心思翻滚,开始陷入长考!
    “啊呀,刘大哥,你原来在这儿呀!”
    “和我们的巴什图聊什么呢,这么深入?”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黄莺般的女声。
    李秀宁!
    刘文静心中一惊,立马从长考中抽离出来。
    像做贼一样的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面色带着明显的紧张。
    “三娘子,您找我有事?”
    看着面有惊慌的刘文静,李秀宁微微一怔,不过因为蒙着面帘,所以显得并不明显。
    “巴什图拜见秀子!”
    巴什图见是自家老板过来,也一同起身行礼。
    “嗯,巴什图,你和我家刘先生聊啥?聊得这么热闹?“
    “看看,都喝上了哦!”
    李秀宁,一身突厥姑娘的短打扮。
    她蹲下身来,看着两人刚才畅谈的现场,说着笑道。
    “哦,没,没什么!“
    “我就是和巴什图兄弟,聊聊这居延泽的古今传说,风土人情……”
    刘文静担心巴什图说漏自己打听秀子来历的事,连忙抢先开声说话。
    “是啊,我给贵人说了些咱们这地方传说嘞!”
    “老子的古今,周穆王和西王母的古今,哦,对了,还有苦海和苔海……”
    巴什图见李秀宁询问,忙准备认真汇报。
    不过这话头,很快就又被刘文静抢去。
    “是啊,是啊,巴什图兄弟实在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这居延赛,还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很难相信这沙漠之中,会有一个这样水草丰美、五谷丰登的好地方!”
    “难怪那桑弘羊,要在此屯田驻军!居延泽的美食,我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哈哈……”
    李文静也是演技突出的高手,很快就开始用笑声掩饰刚才的慌乱。
    “嗯,刘先生今天有口福了!”
    “厨房给咱们准备了这居延泽的好吃,一定会让您食之难忘!”
    李秀宁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刘文静的掩饰,而是直起身来,告诉刘文静晚餐的好消息。
    “好啊,好啊!”
    “这一次出塞,真让刘某大开眼睛,原来这荒僻之地,也并非那么险恶难活啊!”
    “先生这还没到草原深处,那里的水草湖泊、牛羊田野,也并不比咱们中原之地差上多少!”
    “只是北地天寒地冷,产物少了一些而已。”
    “别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秀宁能如此说,显然是对于整个草原的情况非常熟悉。
    刘文静暗暗惊讶。
    这三小姐,实在是个奇异的女子。
    不好好待字闺中,好好当个千金小姐,却是走南闯北、遍览山河,真的比当今大隋大多数男儿活得潇洒快活。
    当然,这种潇洒背后,自然是李渊的深谋远虑,以及李秀宁这姑娘的勃勃野心。
    厉害!
    一窝子厉害人!
    九如号大车店的晚餐,果然异常丰盛。
    既有大隋内地的大菜,也有突厥人的特别吃食,更有这居延泽特有的地方风味。
    居延泽里,盛产各种鱼类,也有像大雁、水鸭等这类野禽。
    而本地特产的黑芒稻和黑金谷,更是这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大主食。
    米鱼含肚!
    这道菜,据说是当今大隋美食家杜济所创,深得广皇帝喜爱。
    每年六七月盛夏之时,捕得二尺许长的鮸鱼,去鳞、洗净,放置二天。
    待鱼腹鼓胀之时,从鱼口去肠,并去腮留眼目;然后,鱼腹内填塞粒盐,鱼身再敷厚细盐,腌制一夜。
    此后,用水洗净,白天曝晒,晚上收到平板上加板石压;第二天再晒,再压……
    如此五六天,鱼干,收藏至磁瓮中,封口。
    过二十天,拿出,可食!
    九如号大厨此道菜所用的鱼,并非皇家御用的吴郡鮸鱼,而是用了居延泽的草鱼。
    但是这道菜的颜值和外表,却是让出身豪门的李二和刘文静,俱都赞不绝口。
    居延泽的草鱼含肚,皮色光亮金黄,肉微咸而鲜嫩爽口,别有一番滋味!
    餐桌上,也少不了此时大隋人们最喜爱的菜,如切片炙鱼、清蒸鲤鱼、蜜炖煎鱼、蓼子濡鱼……
    最让初来乍到的二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居延泽鱼头泡饼,鱼子酱贡米拌饭,以及苦苣浆水黑金麦长寿面!
    这一番吃下来,二人抱着滚圆的肚子直哼哼!
    他们直觉,今天算是吃到了天下最好的一等美味!
    故而,重任在肩的压力、彷徨和烦恼,暂时一扫而光!
    “我妹咋样?”
    躺在九如号的大炕上,身下是火热的地龙,舒服得冒泡的李二,嘴叼一支烟,微闭眼眸。
    他压低声音,问旁边也正在同样销魂的刘文静。
    “哦,哦……三娘子,实在美……美得很!”
    无意识之间,刘文静说了句心里话。
    “什么?你说啥?”
    一股杀气突然侧漏,李二的眼睛猛地瞪得溜圆。
    “哦,哦……不是,我……唐突了啊!”
    “我是说,我是说,三娘子选的这地方……真的很美气!”
    刘文静被李二的杀气,伤得一激灵,赶忙用话搪塞。
    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可他中年大叔刘文静再是喜欢,也不能就当着人家亲哥,明晃晃地说出嘴来!
    刘文静这样的角色,之于李二的嫡亲妹子李秀宁,最好是连想都别想!
    想想,都有罪!
    “哼!”
    李二复又闭上眼睛,恨抽几口烟,气息好久才复又平和。
    小心眼的人,常常都是扶弟魔、护妹魔、宠妻狂魔……
    “二爷,三娘子不简单啊!“
    “您让我打听的秀子,倒是出乎咱们意料!”
    “竟然,竟然是咱们晋阳地界,随处可见、遍地丛生的……狗尾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