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有意思的射覆游戏,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孔颖达和古思汉他们又要开始忙碌起来。
李秀宁,非常想看看这一帮神道的人,到底在研究什么。
于是,她死死拉住想要出去继续学习废井掘金的徐娘子,陪她探索这里的究竟。
孔颖达和古思恩也不以为意,就她俩坐在大方桌一边,边喝茶边看着他们的所作所为。
“啊呀,这根有点意思!”
孔颖达指着一支显然已经处理好的简牍,指着上面的文字说道。
“看,这是一道朝廷发的捕亡简!”
听到这话,古思恩忙凑上去细看,还煞有介事地拿起一个古怪的玻璃透镜,放在上面仔细观看。
却听孔颖达说道:
“……年卅五六,脸入黄色,中壮,美髯少须,坐典宽中,共投临泾狱,宇篡取,死罪,囚主。博等典借匚勒,亡时衣皁,布单衣,白丝……”
很显然,这蔟简牍正是汉时一道抓捕逃犯的协查通报,或通缉令。
意思是说,逃跑的罪犯,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脸色微黄,中等个头且体态较壮,胡子不多却很漂亮,此人犯下了死罪,身穿布衣。
直到隋时,民间、宫廷还会有一些汉时及更早的竹简书籍。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竹简不耐存的弊端就渐渐显现。
加上现在造纸术早就大行其道,广皇帝也连续多次进行了大规模的官方征书抄写的举动,所以那些简书变得越来越稀少。
而像这种地方公文、琐事之类的简牍,已经因为得不到重视而越发少见。
“夫子,研究这个有什么用?”
李秀宁不耻下问。
“这是个好问题啊!”
“大凡治国,无所谓礼仪、刑名、征伐!”
“德教,加于百姓,形于四海。何也?修身养性,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故君子求诸己!”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然礼之教化也微,其止邪于未形,使人日徙善远恶而不自知。”
“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可知也。’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慎子有云,法者,非从天下,非从地出,发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
……
背了一大堆之乎者也,孔夫子感觉铺垫够了,看着一脸呆滞的三人,继续说道:
“莫要小看这小小的简牍,治国理政,大处易行,小处艰难。”
“捕亡简,看似仅仅是一道边关烽燧置所传递的公文,然而却代表着一个国家末端政令法令的执行情况,关系千千万万普通百姓的生活。”
“欲行善政,必察微知着,以小见大,此之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全是仔细的功夫。”
“汉时,行儒皮法骨之策,通过这些文牍,便可对照汉时大律,推出其实地方法行之实际。”
“一件,也许为孤证,如果有成千上百之数,便可还复汉时精确得失,此必为今治国理政之鉴也!”
“汉律,乃萧何之《九章律》,也就是前六章李悝的《法经》,后三篇萧何的新制。”
“而关此简者,及第二章《贼律》,第三章《囚律》,第四章《捕律》。”
“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馆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
……
又是一大通,直说得三人头大如斗,却又不明觉厉。
这夫子,哪里是个儒学大师,简直是律法天才!
一支小小的烽燧灰堆里的简牍,竟然让他说出洋洋洒洒千万言,还振振有词。
高级,厉害了!
不知古思恩如何之想,反正略懂治政之要的李秀宁,感觉这孔颖达实乃大才,可惜沦落至此!
复过来她又一想,这天神教实在恐怖如斯!
这样的微末小事,都已经在研究和重视,这主持之人的心胸谋略实在是高深得匪夷所思!
试问,当今的广皇帝、想当皇帝的爹爹,会关注到这等级别的小事吗?
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
国者,无法则乱,无法不治;民者,无法则贫,无法不立。
然成礼法易,行礼法难,故慎礼法!
想到这儿,李秀宁陡然一惊。
她想到,东突厥人出如此大才之人,实非中原幸事,也须臾间更是老爹之大患者也!
可是,这不就是自己师门“以天下为棋”教旨之所愿么?
……
如果,能结识如此雄才大略、见微知着的人物,人生岂不圆满?
至于爹爹的大事,也未必不能与虎谋皮、谋定大事后再行计较。
既然爹爹已经下定决定付出代价,那就只剩下找到东突厥最顶端的那个人,来往谈判就是了!
横竖,就是多与少而已!
那么,如何利用关系找到那个“雄主”呢?
可惜,当年自己在东突厥布的子,因为押在都拔身上过重,可谓几乎损失殆尽。
到现在,自己对东突厥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杀千刀的杨子灿!坏我大事!我狠不能咬死你,可是,可是‘苍颉书日,昭者渊源’……”
心里这样想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正在和孔颖达交谈的古思恩。
而这一瞬间,那古思恩就像有心灵感应一般,竟然谈起头。
两双眼睛,两道目光,相遇一起!
李秀宁的呼吸,刹那间就停住了!
天啦!
两人,读出了彼此。
李秀宁,是满满的怨念和吐槽!
古思恩,是洞察一切的笑意和戏谑!
李秀宁,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古思恩,是毫不掩饰的平静!
……
太像了!
几乎在那么一瞬间,李秀宁几乎就断定,这个神叨叨的歪果仁,就是那个让自己恨而不能的小贼!
但是,渐渐的,她又退缩了,迷茫了!
对面的这双眼睛,太沉静了,太幽深了,太无所谓了!
她记忆中的那双眼睛,游移,狡猾,猥琐,懦弱!
并且,这张脸,实在……有点过不去啊!
李秀宁承认自己有色障,这是心魔,自己还没练到能轻易跨过“色空”互换的地步。
颜值党!
因为,杨子灿给自己的印象,足够深刻到在一个少女心里留下凿刻印象!
绣花枕头!
可再怎样,那也是绣花的呀!
思想深处的杨子灿,不是脸上大个肉x的绣花枕头!
如果那样,就连枕头都算不上了!
自己能坚持和古思汉这样的刀疤歪果仁处这么久,一是他这身材学识谈吐过得眼,二是有故人孔颖达这样的鸿儒在侧!
哦,算了吧,幸亏不是,也必须不是!
杨子灿,估计正在大东北或者他回返京师的道路上,招蜂引蝶呢吧!
呸!
恶心的色狗贼!
“宁儿!宁儿!”
突然,外边传来二哥李二的呼唤声!
这一下,将正陷入和古思恩对视的李秀宁唤醒。
丢人了!
李秀宁双颊绯红,连忙低头,抬起身就走。
对身旁还装好学认了真的徐娘子,都来不及打个招呼!
“唉,宁儿,三小姐,等等,等等我!”
“夫子,王子,妾身告退了!”
说完,急匆匆地行了个万福,然后就追了出去。
这事,让孔颖达全瞧在眼中,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这里是干啥的?你们进去了这么久?”
李二疑惑地看着妹子绯红的额头,问道。
“没什么,就是个专门清理和抄写竹简上文字的地方,里面忒热了!”
李秀宁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用手扇扇脸颊。
“三小姐,等等我,怎么不打招呼就跑了,你……”
火急火燎的徐娘子从里面赶出来,还一边招呼。
等她看见李二,忙行礼打招呼。
“二公子好!是不是咱们要回去了?”
“嗯,刚才和那个天神教的何公子聊了,他说可以帮助咱们引荐天神教春神宫的教首。”
“我就想着,是不是咱们今晚就出发,去到乌兰湖拜谒一番?”
李二用商量的口气询问李秀宁。
毕竟,在草原上,三妹的经验和见识要比他和刘文静要高上许多。
“可以的,我还发愁怎么跟这天神教搭上关系呢!“
”如此甚好,那咱们就早早用了晚饭,今夜就出发吧?”
前半夜在沙漠和荒漠地带行走,温度不冷不热,最是舒服。
“肇仁公,您意下如何?”
李二扭头询问刘文静的意见。
“可以啊,不过那何公子是否愿意今晚出发?他没说哪天可以带着我们前往乌兰湖春神宫引荐啊!”
刘文静担心地说道。
毕竟这何公子不是没事情干,人家在这儿还有一大滩事情呢!
此去达兰扎达加德,来去少说也得三四天,人家愿意吗?
“没关系,你们先到堡门口等我,我去找和公子问问!”
“实在不行,那就出钱雇佣两天,就算是给人家的引荐答谢之用!”
李二略微思考一下,说道。
“如此甚好,二哥需要说得仔细,我看这何工并非贪财好礼之人!小心恳请!”
李秀宁提醒道。
虽然她直觉认为,这事情找那个契丹王子古思恩更靠谱,但她终究没说出口。
“晓得了!宁儿,放心吧,二哥办得,你们且去等我就是!”
说完,跟刘文静一点头,便转身朝灰堆那儿走去。
对于李二的请求,何虎并没有立即答应。
而是告诉李二,他需要和整个考古队的人商量一下,但今晚肯定不行,即使李二掏钱雇佣自己也不行。
因为天神教的神职人员,不能接受除教廷以外的一切供养。
如果李二有意,届时可以当面向春神宫的教首捐赠,到时候天神教还会根据捐赠的数目,给予李二特殊的荣誉。
于是,李二问这荣誉是什么?
何虎说,这个他也无法确认,因为授予什么荣誉,需要上报天神教长老会,由长老会统一办理。
而长老会,长居于贝海尔湖畔的夏神宫。
那里,明眸萨吉特使、十五人长老会,将会定期开会,讨论此类事情。
说不定,神使策恩偶尔也会突然出现,赐福大草原。
李二,这才大致了解突厥天神教的基本管理样式,心里直觉这个教派异乎寻常的强大!
于是他对天神教的兴趣和敬意,更是增添了几分。
于是,便对何虎恭敬地表达,他们商队可以在此等何虎。
并表示,为了表达对天神爱喝汗的敬意,他们窦氏商队一定会在合适的地点和时间,为天神教捐赠金银宝器若干。
何虎听了,自然是高兴万分,一连说万能的爱喝汗一定会赐福给他们这些表达善意的外乡人!
李二兴冲冲地跑回来,告诉众人他和何虎商议的结果,刘文静和徐娘子自是同意。
倒是李秀宁有些心神不宁,直觉告诉她应该早早地离开此地为妙。
因为在她的脑海中,那个刀疤青年湖水一样的眼神,始终挥之不去!
那眼神,说不出的陌生和古怪!
陌生是对的,因为这人自己从来没见过!
但问题是,她在这陌生之外,还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熟悉!
而这种熟悉,竟然让她心慌意乱!
真是,奇哉怪也!
这种感觉,李秀宁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没感受过、遇见过,也从来没有人和她交流过。
其实,她原来准备在今晚的旅途中,和闺蜜徐娘子分享的这个感觉的。
可是,现在这个计划,肯定要被打断了!
所以,她的心慌,还得持续进行下去。
于是在李二询问意见时,她下意识的点头。
傍晚时分,太阳落入天边极远处的山峦之中。
整个天空,变得火红一片。
炊烟,被翁金河上吹来的风,拉扯得格外细长。
草甸之外,有牧人唱着悠扬沧桑的牧歌,这让这暮色中的晚餐变得非常有滋有味。
“……当生命的春神来到,
我的草地。
当雨和风抚摸着,
我的翁金。
哦,拿起我的火不思,
用心去弹奏它。
我不提忧伤,只说心中的喜悦。
老人们,听见了我的快乐。
泪流下,哦,不是我的错!
女人们,却听懂了它的含意。
把头低下,哦,是我的错!
喂,火不思——喂,火不思!
乌兰湖的水,洗不掉我心中的想念。
格桑花的香,遮不住你身影里的孤单。
这长草的时节啊!
这弹唱的时节啊!
如同智者一般的火不思!
如同神使一般的火不思!
回来了哦——
入圈了哦——
喂,火不思——喂,火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