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宁躺在柔软的皮裘上,仰望天空,听着牧歌,看天光变暗,星星渐现……
徐娘子,侧着身子靠着李秀宁,微闭着眼睛,也想着她的心事……
李二哥和刘文静,则在篝火旁边,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所有的勒勒车,围成一圈。
靠里的车厢旁边,是卧着的骆驼。
商队的伙计和武师傅,则仔细地检查着货物和防处……
突然,外边派出去的斥候,急匆匆地从豁口跑进来,奔向李二和刘文静。
营地门口,也开始一阵忙乱。
“来了,快躲到车底下!”
李秀宁突然说道。
“什么?这么多?”
“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是突厥人的骑兵!”
李秀宁一改懒洋洋的样子,麻利地开始脱下自己外边的衣物。
然后从旁边的一个包袱里,翻出几件破旧的衣服,开始穿戴起来。
末了,还不忘给自己的手上、脸上用泥土涂抹几下。
乌云般的黑发,也立刻变得乱糟糟起来……
徐娘子反应也很快,利索地也开始装扮起来……
那边,李二和刘文静腾身而起,火急火燎地向外走去……
营地里,没人呼喝,但立刻忙乱起来!
一切,显得紧张,但绝对有序!
这支商队,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三娘子,二公子让我带你们去烽燧里面!”
刘文静快速地跑过来,有点气喘吁吁。
“二哥呢?”
李秀宁没看见李二,连忙问。
“他带着人出去了,让您不要担心他!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
刘文静着急地说道。
“好吧,你稍等,我安排一下!”
说完,李秀宁朝远处一招手。
四个身穿灰袍的汉子快速跑了过来,李秀宁低声向他们说了几句。
他四个灰袍汉子点头,四散开去。
很快,从营地的四个角上,分别飞出十几只鸽子,朝着不同方向很快就消失在暮色之中……
当李秀宁三人到达翁金置烽燧警戒线时,那几个设卡的人根本没问什么,就让他们进入了。
刘文静心里砰砰乱跳,手里举着火把,在前面引路。
李秀宁和徐娘子,则显得稳重很多,神情之间倒显出几分肃冷之色。
但等爬上斜坡,当三个人迈进烽燧堡门洞的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大气。
仿佛,这道门,隔着完全两个不同的世界!
外边,杀机四伏!
里边,安泰平和!
为什么会这样呢?
难道仅仅是这堡墙,带给了人无尽的心里安慰?
也许吧!
外边吹的是凉飕飕的野风,可这里却八风不动,一片安逸祥和!
“啊呀,来啦!快请里面坐,这草原的夜晚,也不安生!”
“不过放心,烽燧里吹不进夜风!”
何虎,突然从黑漆漆的棚子里走出来,说道。
这把惊魂甫定的刘文静,吓了一跳。
“哦,何先生,外边似乎来了好多兵马!”
“嗯,常有的事,放心,他们不会难为我们天神教的人。你们既然已经进入到这里,也就安全了!”
何虎的话,说得奇怪而合理。
但在李秀宁和徐娘子听来,却似乎别有含意。
“既然不难为天神教的人,那我们这些不是天神教的人呢?”
“我们安全了,可那些还在营地的从人和或伙计呢?意思是保不住?”
……
“来吧,三位先到孔老夫子的屋子里稍坐,我替你们到外边去看看!”
何虎说完,引这三人来到白日里李秀宁和徐娘子到过的那个没有顶的仓库屋子。
打开门帘,里面露出一丝光亮。
走进内里,才发现孔颖达正坐在桌子那里一个人在喝茶。
契骨王子古思恩和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
李秀宁,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来啦,坐吧!”
“这大草原啥都好,就是夜里不太安生,你们习惯就好了!”
孔颖达招呼两个女娃落座,对着刘文静就却像是视而不见。
二女,规规矩矩地像孔夫子行了万福。
刘文静虽然不认识这个老头,但人在屋檐下也只能拱手施礼。
何虎对老孔也很是尊敬,先是朝老孔躬身行礼,之后朝三人一点头,便急匆匆出去了。
“这位老先生,是?”
刘文静不认识孔颖达,但见这花白头发的老头气质不凡,便问一旁的李秀宁。
“刘公,这位是冲远先生!”
李秀宁恭恭敬敬地道。
“冲远?哪个……哦,孔冲远?”
刘文静惊讶地说道。
“嗯,正是老朽。请问这位仁兄是?”
孔颖达终于抬起那双挂着眼镜、拥有一对大眼袋的眼睛,看向刘文静。
“某武功刘肇仁也!见过冲远公!”
一听是孔颖达,刘文静心下坦然,上位者的自信,立马不觉间涌上心头。
老孔,充其量就是个御授的河内郡博士、候补的太学助教,这才是几品?
而刘文静,现在是仪同三司、晋阳县令,正儿八经的正五品上!
哦,不是大隋县令,都是正七品的待遇吗?
可凡事,皆有例外和特殊。
目前,大隋的万年、长安、洛阳、晋阳、奉先等县县令,皆为正五品上!
无他,就是因为这些县府,其地位实在太过重要!
“哦,原来是晋阳县宰刘大人,失敬失敬!”
嘴上说着失敬,可孔颖达的屁股和表情,一点儿也没有表示出这层意思。
甚至,连个抬手作辑的样子也欠奉。
刘文静有点恼怒,于是沉声说道:
“冲远大才,天下闻名,听说皇太孙正在京师开科取士,正当是用人之际!”
“而今,却为何身处这突厥蛮荒之地?这不是有违儒教圣言?”
说完,自己拉过大方桌下面的一张凳子,一屁股就做了下来。
“哦?刘大人还知道这是突厥蛮荒之地?”
“呵呵,那我请问刘县令,你这晋阳县所领之地,何时扩至这突厥万里之外?”
“噢,我明白了,一定是刘大人雄才伟略、用文章口舌夺取了这汉时山河。”
“如此不世之功,可喜可贺啊!”
“这样的功勋,正应该禀明主上,为刘大人核功定勋、官至中枢才对啊!”
说完,伸出两只干枯的手,“啪啪”地拍了起来。
“对了,刘大人,这翁金置人口几何、田粮牲口买卖几许啊?”
孔颖达看着刘文静,发出一连串的灵魂之问。
“我,呃,这,哦……”
刘文静一时间被问得张口结舌,脸色一时白一时黑。
的确,作为一个在职的堂堂仪同三司的五品晋阳县令,此时不在晋阳官衙梳理县务、抗旱救灾,反而诡异地扮做商队账房先生,实在是有点荒唐!
“刘大人,我对你为何擅离职守来此游荡,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至于我,本来就是因病退隐虎牢关,这不被人请来看看这些前朝埋在土里的死物,算是养家糊口、苟延残喘罢了!”
“都说我孔家传圣人之学,天下为尊。”
“可是这天下顶着孔家门生之名,却行欺世盗名之事的人,也不在少数!”
“唉,咱们二人,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自是同类无疑!”
“罢了,都是同种同源,不必客气,且在此自在呆着就是!“
“别的不说,孔老头儿保你安全,必不会有什么闪失!”
孔颖达叹了口气,自嘲地安慰彼此,算是替大家松了一口大气。
其实这时的刘文静,在知道面前之人是孔颖达后,早就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自己此行,实属机密。
可是鬼使神差,就在这个飞地的废弃翁金置烽燧里,自己一行都完全暴露在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人眼中!
虽然孔颖达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儒,可保不齐身边就有大隋白鹭寺的密探。
不管是谁,凡是有可能知道实情的人,最稳妥最应该的办法,就是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就是那些白日里忙着筛灰的人、包括那个叫何虎的人,必定会在自己商队离开之后不久,就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一个不留的全部灭口毙命。
这,都是李二提前准备好的后手!
可是好死不死,这何虎还得利用,而且今晚似乎还有大规模的突厥骑兵过境!
且得等一等、忍一忍才行啊!
“嗯,一定得像个办法,把这个隐患尽快除去!“
刘文静微闭双眼,喝着人家的茶,心里却是盘算着对人家歹毒的主意。
“夫子,白日里的那个古思恩王子呢?”
见两个老家伙终于消停下来,刚才吓得不敢出大气的徐娘子,终于开口询问孔颖达。
而李秀宁也抬起一双脏兮兮的脸,用一双掩不住美丽的眼睛,看向孔夫子。
她,也很好奇那个刀疤王子的去向。
“他啊,可是个自由的!”
“每天晚上,总也不见他的身影,说不定去了乌兰湖的达兰扎达加德,找他相好的去了!”
孔颖达笑着说道,神色古怪。
“啊,还有一个古……王子?”
刘文静一惊,脱口说道。
“嗯!刘公,您不知道,这契骨王子虽然长得丑,但是他很会射覆之术呢!”
“啊?”
“您别不信。下午的时候,您和二哥在外边,我和三小姐在这儿,可是见到奇观!”
“他,他竟然能猜出笔洗下的东西,还,还把那些东西的细微处,说得一般无二,真是奇了!”
“有这么神奇?他是何人?”
刘文静看向孔颖达,可看着老孔的样子,知道没有答案,于是便问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李秀宁。
“他,自称契骨王子,乃是汉朝李陵之后!”
“他那射覆之术,说是传自东方朔!”
李秀宁喝口茶,缓缓说道。
“哦,李陵之后?东方朔之传?”
“这人长什么样子?”
刘文静略一沉思,连着问。
“这,徐娘子,你看得仔细,你跟刘公描述一下!”
不知道为何,李秀宁并没有述说自己对契骨王子的印象,而是让跃跃欲试的徐娘子介绍。
“什么呀?什么叫我看得仔细?你们两个的眼神,别以为我没看见!“
“好吧,好吧,别瞪我,我说就说!”
“这身材吧,还行,比您刘公高,当然,如果不是脸上那道刀疤,估计也比您刘公帅!”
“这……”
刘文静一听,既糊涂又不满。
要知道刘文静此人,虽然马上要奔五十,但人长得英俊魁伟。
加上才干突出,所以人称刘子安!
啥意思?
就是才比子建,貌比潘安!
是妥妥的一枚中年帅……叔叔!
“哦,刘公别急!”
“他的个头就是比你高一个头,比你要瘦一点,我想想,哦,对了,脸上从这儿……到这儿,有一道丑陋的疤!”
“还有,啧啧,那双手,却是要比你的手,好看多了!”
“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白皙……嗯,手上虎口处,也是有老茧的!”
“老茧?”
“嗯,不过,我看着就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闲王爷,就像,我想想啊,就像谁呢?”
徐娘子,开始搜索苦肠,想要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出一个合适的比照对象来。
可是搜了半天,也没找出个合适的人影。
脑海中出现次数最多的,竟然是她梦魂萦绕的王铁锤!
“其实,有一个人,很像?”
李秀宁突然说道。
“谁?”
刘文静惊问道。
孔颖达和徐娘子,也立刻将目光聚焦向灰头土脸、但面色平静的李秀宁。
“杨子灿!”
“啊?”
“怎么可能?”
“杨子灿,也是刀疤脸?”
众人皆惊!
翁金置烽燧,在夜幕降临之中,犹如一座残破沉静的石碑。
缓缓流动的翁金水,反射着淡淡的星光,吐着细碎的声音。
然而,营地的细狗开始疯狂地吠叫,骆驼也开始不安地扬起身来试图站起……
地面,在显而易见地开始震动……
那架势,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向这边狂奔!
剧烈的震动,让原本躲藏在洞中的达乌尔黄鼠惊慌出逃,开始在草地上乱窜!
“隆!隆!隆……“
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声音。
沉闷,持续,节奏,带动人的心跳不由自主的跟拍!
很快,空气中的便开始弥漫起一股让人难以忘记的腥臭味,
土腥气,尿骚气,汗臭味,血腥气……
杀气!
这股杀气,正是东南方向吹来的季风,稍带过来的。
那个方向,也正是突厥骑兵扑过来的方向!
很快,先是一万有余的黑色铁甲兵,像一片黑浪一样奔涌而来。
这道黑浪,异常整齐怪异!
它,绝非中原人记忆中的突厥骑兵!
以前的他们,会一边飞驰,一边摇晃身体,一边还在嘴中发出各种古怪的叫喊!
而这些骑兵,他们沉默,他们端正,他们低伏身体,只剩下马铁之下的隆隆声,以及马甲之上皮甲、铁叶、铁环、兵刃之间,产生的碰撞和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