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故意选在入夜时分入城,这让宵禁之后拘在家中的许多人,还不曾觉察。
没有奏乐,没有人群,没有仪仗……
船上之人,在新滩码头一刻也不曾停歇,便由马车、銮轿,鱼贯进入东城,再由东宫而入宫城……
广皇帝,回来了!
萧皇后,回来了!
裴矩、来护儿,回来了!
南阳公主,回来了!
但裴蕴、虞世南等人,则永远地留在了江都!
那里,是由宇文化及三兄弟,新组成的新朝廷!
这,又是一个历史性畸变!
完全在阿布的前世历史认知之外!
其实,即使没有宇文化及兄弟的政变,广皇帝也必须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的身体,业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如果他再不返回洛阳,他将既不能如愿看到皇长孙杨侑传位登基。
也很有可能,永远埋骨江南而无法相伴先皇父母。
尽管他喜欢江南,但他更希望在死后又回到父母身边。
所以,他在设计好江南的一切,早就想返回了!
他,在苦苦等着一个预期中的时机。
当江都白鹭寺密探的警讯传来,皇帝就知道他等的风要来了!
当江都行宫玄武门上的那些给使,被政变内应总管太监——司宫魏大良矫诏调离,皇帝就知道那些人已经等不及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些人选的时间点,正好是他最倚重的大臣——虞世基的生日。
今天,许许多多的官员都去虞府贺寿。
当然,也少不了某些头面人物。
文帝曾颁布诏令,要臣民在自己生日这一天“断屠”,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德。
但近些年,特别是大家到了南方这富庶温暖之地,庆贺生辰的活动,开始渐渐风靡起来,规模越来越大。
生日宴乐,是为常态。
广皇帝本人,并不反对这种变化,反而认为这是大隋经济文化繁荣昌盛的表现。
广皇帝和萧皇后夫妇,为寿翁虞世基赐下了丰厚的器物。
皇帝的,是金花大银盆、金镀银盖碗、金平脱酒海、玉腰带等六十件器物。
皇后的,是金平脱装、内漆半花镜、玉合子、玳瑁刮舌篦、耳篦、犀角梳等物。
……
然而,那些人选择的恰恰就是这么一天!
立刻,杨子灿制定的“政变应对紧急预案”被触发了,一刻都没有犹豫。
那些准备日久的替身们,依照严格的程序,无比娴熟地浓重登场!
就像,无数次洗脑、无数次演练一样,他们、她们全都进入了状态!
“杨广“,”萧皇后“,“燕王杨倓”,“裴矩“,”来护儿”……
重要大臣、特别人物,自有白鹭寺专门的人员去接换……
可惜,有些替身注定用不上。
“裴蕴”,没用上。
他不在府中,他去参加了虞世基的寿宴未回!
“虞世南”,也没用上。
因为他作为寿星公,当晚有宇文化及兄弟、封德彝等人在。
……
“南阳公主”,倒是用上了!
她是因为广皇帝最近身体恶化,常常住在宫中陪伴伺候!
……
还有一些,是不需要替身的。
像新晋的一些南方击大臣,如新任刑部尚书沈法兴、民部右侍郎王承恩、礼部左侍郎谢运生……
预案已经启动,宫中宿卫的骁果中卫,在来弘等将领的率领下,火速开始秘密行动!
他们,先是将司马德戡等人安插在其中的钉子,一一拔掉,没扣带走。
然后,乘着还没换防的空档,将防守空虚的玄武门快速接管。
这里,只有守城门的二十多名给使,当即被内侍大太监萧干调开。
花木兰的女卫右卫,开始封锁后宫,转移重要人物,让那些准备好的“替身”死士换位……
然后,一队队轮换的“宿卫”禁军,离开大雷宫、光汾宫……
玄武门外,巨大的战船,整装待发……
守护玄武门的给使,又重新接管玄武门,一切如旧!
此时,正是宫禁的鼓声响起的时候。
宿卫宫中的官员、将士,正忙着交值换防……
大业十四年十月十日,江都城。
大风多云,天地昏暗。
宵禁开始,街上变得空空荡荡。
只有那些坊里之内,还有活动、消遣的人们。
江都行宫。
武贲郎将元礼,左监门将军裴英,直阁裴虔通、王虎四人,今夜当值,负责各宫殿门。
城门郎将唐奉义,负责江都宫个城门。
他们在交接班和忙着关闭宫殿城门的时候,都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今夜,宿卫的骁果中卫正好只是白班,刚刚被负责夜班的左武卫和右屯卫换掉。
至于负责萧后及诸嫔妃后宫的女卫,也换了防。
……
子时,夜深人静。
司马德戡,带领着东城禁军中早就准备好的八千人,由芳林门而入……
人声喧嚣,火光盈天。
成象殿内歇息的“皇帝”询问:
“何事喧哗?”
直阁裴虔通大声答道:
“禀皇上,马厩失火,宫卫救火。”
宇文智及、孟秉等人,又从东城禁军中调来八千多人,对整个江都城的街道、城门进行了接管和控制。
不明就里的巡夜武侯卫虎贲郎将冯普乐,当街死于宇文智及极其乱兵之手。
司马德戡、裴虔通的兵马,进入芳林门之后,遭遇右屯卫将军独孤盛率领的宿卫禁军。
话语不对之间,双方激战……
独孤盛,及事前右屯卫宿卫禁军,战死!
朝散大夫、千牛卫独孤开远等,数千殿内值士死战,力竭被俘……
有了总管太监——司宫魏大良的策应,浑身是血的司马德戡等人,冲入永巷!
很快,急先锋鹰扬校尉令狐行达,第一个找到了“广皇帝”!
想不到,不良于行的“皇帝”,还是那么冷静淡然。
他淡淡地问令狐行达:
“你要弑君吗?”
令狐行达心中有点慌,忙道:
“臣不敢,只是请皇上移步光汾宫朝议!”
皇帝面无表情,令狐行达于是名人抬起“皇帝”,前往平日朝会的光汾宫大殿。
而后宫,则被裴虔通带领的人,一一封锁,不得移动半步。
看着守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裴虔通,“皇帝”有些感慨。
“你也算我潜邸旧部,为何如此呢?”
裴虔通一阵语塞,却也并不曾放松丝毫对“皇帝”的监视。
一夜无眠。
裴虔通、元礼等人,竟然提着钢刀寸步不离。
天亮之后,许多人看着满街的警戒部队,才发现了异样。
所有江都的朝臣外官,皆被要求参加今天并非日子的朝会,有的甚至是被军兵从被窝里拎出来……
然而,江南剿匪大营的将军们,一个也没有到。
而且,那些前去传旨的人,都被扣押。
光汾宫大殿,显得非常纷乱拥挤。
勉力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面色一场平静,冷冷地看着台阶下正交头接耳的一干臣子。
今日,常陪伴皇帝左右的近侍大太监萧干,不知道藏到哪儿去了。
他的身边,是总管太监——司宫魏大良。
而朝会的主持人,今天既不是虞世南,也不是裴蕴,而是封德彝和宇文化及!
“你们,要弑君?”
看着皇帝冰冷的目光,宇文化及竟然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而封德彝,则显得稍微正定,一派宠辱不惊的名士风范。
他压着牙关,尽量平和地说道。
“暴虐之主,天下之敌,人人可弑!”
皇帝冷笑一声,厉声喝问:
“虞世基,在哪儿?”
正在人群中的中郎将马文举,举起手中血淋淋的刀,大声答道:
“别等了,他们已经一一枭首了。”
说着,让下面的武士,端上来无数个头颅。
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卫大将军“来护儿”、内史侍郎“裴矩”……
还有,因为参加虞世基寿礼未能逃脱的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
以及齐王杨暕,及其两个儿子……
皇孙燕王杨倓……
“皇帝”叹息道:
“何至如此?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马文举狞笑着说道:
“皇上就别为他们操心,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皇帝”不禁落泪,对在旁边面如土色、两股战战的宇文化及说道:
“化及,这都是你的主谋?”
“我,我如何……如何会,是……智及,智及,过来,你和封德彝来说!”
宇文化及张红了脸,支支吾吾一会,终于看见下面人权前面的弟弟智及和此时最大的谋主封德彝!
宇文智及也不是个胆子大的,他一推封德彝,让他上前述说皇帝的罪责。
封德彝没法,只好整理了一下袍服,清了清嗓子,就想慷慨陈词。
“呵呵,封德彝,真想不到是你这样的士人!”
“我杨广对你们这些人,可是恩宠至极,富贵到顶,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不觉得汗颜、羞耻?士人的根骨,到你这等变成了弑君、不轨,你和这些手拿血红屠刀的粗鄙武夫,有何区别?”
“今天如此,试问你将来将以何面目对天下人?”
这几句话,登时将踌躇满志的封德彝说得面红耳赤、羞愧而不能言!
这时候,看情况有些不对,宇文智及跳了出来。
“昏君,休得猖狂,你奢侈荒淫,任用奸佞,民不聊生,盗贼蜂起,罪该当诛!”
“皇帝”看了宇文智及一会,缓缓说道。
“朕任用奸佞,奢侈荒淫,那么你父亲宇文述、你弟兄三人化及、智及、士及,各居高位,深得朕重用!”
“那么,你说尔等是重臣,还是奸佞?”
这一问,登时将宇文智及说得岩口无言。
“罢了,罢了!”
“事到如今,天下万千人可恨我、罪我,独今天当朝的各人不可恨我、罪我!”
“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你们今日所为!”
“来吧,我杨广沉疴日久,正愁来不了个爽快死法。”
“但自古天子之死,自有死的讲究,朕不为国灭社稷毁而死,而是臣而不臣之弑!”
“你们是鸩酒,还是刀兵?”
这一问,倒是让阶下一帮乱臣傻了眼。
说实话,他们谋划了造反,也到了弑君,但具体让皇帝如何死,的确从来没有想过。
亲手砍下一个王国尚存皇帝的脑袋,这可不是可好差事!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猛然间发现,造反容易,但杀皇帝不容易,而时候的问题更复杂。
这时候,他们才猛然惊觉,他们头脑发昏、忽视了一个异常重要的后果问题。
似乎,皇帝身后还有很多可以替他复仇的人!
谁?
杨侑、苏威、萧瑀、屈突通、杨子灿、杨义臣、薛世雄、周法尚、王世充、鱼俱罗……
甚至,近在咫尺的江南大营的陈棱、张镇周、来整等……
数一数,人真的挺多啊,也全是凶神恶煞之辈,每一个好相与的。
这毒酒,根本没准备,也不敢准备。
这屠刀,没法砍,每人敢砍,看一个大隋这样还算大一统皇帝的脑袋,那个凶手极其家族必定没有好下场!
青史可鉴!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继任的皇帝,愿意保护、重用一个敢于亲手弑君的人。
而处理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和家族,彻底物理性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想到这儿,封德彝、宇文三兄弟、司马德戡、裴虔通、元礼等大几十号人,全都连连后退,竟然没有任何一人上前。
场面,眼看着有些清冷和滑稽,
这时,反倒是“皇帝”很坦然,他挣扎这解下自己的白色练巾,扔下台阶,吼道: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宇文士及,你身为皇帝驸马,竟然不思恩典,与鼠类交,可惜了我的南阳公主!”
“你且听明,朕临死前,特诏废除你与南阳之间的婚约,你宇文家时代为我杨家之敌!”
“哈哈哈……”
“皇帝”说罢,放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落寞,愤怒,哀伤,还有点惋惜……
“封德彝,宇文三奴,还有谁?来吧!”
“没有鸩酒,不敢刀兵,就用这一丈白绫,了却尔等谋逆弑君的愿望!”
“抓点紧,否则等江南大营的军队来了,你们万事皆休!”
这“皇帝”,竟然如此不怕死,像是催着众人取他性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