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刻,在场的人,谁也没能理解他们这对人物临死前对话的真正含义。
只有阿布。
他后来在详细翻阅白鹭寺和重影关于司马德戡、赵行枢叛乱反杀一案前前后后的审理卷宗时,又根据他们二人彼此之间的书信、诗抄、札记和风闻,再加上他后世对于此时代政治演化的一些粗浅认识,才约略揣测出像司马德戡、赵行枢等等这类人物当时当地的心胸境界。
或许,这还真是一个旧时代里新思想革命的悲剧!
在皇权宗法思想一统天下的时代,司马德戡等人,只能也必须是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
如果阿布猜测不差,司马德戡、赵行枢这些人,多多少少是受到了墨家学说的影响和“毒害”。
只是,可怜他们也只是学到了墨家学说的皮毛,没能掌握和理解墨家学说的真正精髓!
天下无君,唯选贤用能尔!
但问题是,什么是贤?
什么是能?
如何选?
如何保证正确?
……
即使是到了阿布前世的那个时代,这系列问题也不能得到完美的解决。
更何况,他,他们……全都生活于斯、教育于斯在君权神授、贵族鼎盛、门阀林立的封建时代!
选贤用能,永远也跳不出那个既定的“圈子”!
既然如此,结果早就注定!
并且,更为可怕的是,早在他们发动政变前,就已经被某些明的暗的力量所设计、挟裹、诱惑和利用。
他,他们,只是可怜人、工具人。
这些人,只能是也必然是那类弑君妄上、阴险狡诈、反复无度的万死之徒!!!
二
谷阳城的营啸以及随之而来的残杀内乱,在某些暗中势力的刻意推动下,愈演愈烈,不死不休!
兵戈交鸣之声,一直延续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之中,谷阳城里惨嚎和杀声,连绵不绝。
时时冒起的浓烟,猩红诡异的火焰,总是将谷阳城的白天和黑夜,渲染得恐怖猩红……
直到半月之后的一场大雨,才将谷阳城里的火焰,彻底浇灭!
宇文化及的大许朝上下官军、从属家眷,在刚入谷阳城之时,至少是将近八万之人。
可是,在经过营啸、骚乱、互杀、以及伤寒等疾疫的反复摧残折磨十多日之后,留给奉旨平逆总管杨义臣的活人,堪堪不足一万八千人。
而这之中,还得包括大部分身份特殊、要求被活着的大人物,以及那些早就提前安排渗透进去的神秘力量……
岭南子弟主力构成的骁果军伍,最后仅剩两千余人!
要不是陈智略手中“扣着”宇文士及这个奇货,并且“拼死”坚守西校场营地而没出去乱窜,否则估计就连这点点人马也保留不下来。
即使是龟缩在营中的他们,也同样不可避免的遭受到了其他杀疯乱军的决死狂攻!
谷阳城,那时刻讲究的就是无差别攻击,不死不行,至死方休!
当陈智略率领残军,在西教场营门口跪地向杨义臣投降时,恰恰就因为生擒宇文士及,而被全员依旨赦免。
宇文士及,被那位重点钦定必须全须全尾活捉的重点目标之一。
当然,也不是他陈智略有多牛抗住了伤害,而是白鹭寺和灰影渗透的钉子们,死活在无数次乱战中保住了宇文士及的性命!
否则,当宇文士及高高兴兴地把那些物资送入西校场大营,他的生命即可宣告结束!
而凶手,就应该是陈智略!
这本来就是主角某人早就设定好的剧情,可惜啊可惜,最终还是拧不过那位苟延残喘的皇帝腿粗!
当然,政变的一系列主要人物,也一个也没能死掉!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封德彝,裴虔通,元礼等,这些大许朝的鼎鼎重臣,一个也不少。
还是那句话,不是众人不想死,而是有人不让他们死,早死!
是啊,死是容易的,但自由的死,有时候偏偏成了一件人生当中最为奢侈而遥不可及的事情!
三
谷阳城内靠近西门的地方,往里走上一里左右,就来到了西市。
西市,向来是底层老百姓用来交易购物的地方,人员混杂,物品重在实用,比如骡马牛羊等牲口市。
这样常年臭烘烘的地方,达官贵人是从来不会光顾的。
只有那些最底层的小吏,才是这里的常客,而得到的油水也就是三瓜两枣。
牛马市坊坊墙后边的屋舍,低矮破败。
这里,也往往也是那些小牲口贩子、赶牲口的、盗贼、流窜犯、破落户们最爱的地方,往往也是官府权力触角的盲区。
安业坊牛儿巷西数十二甲三,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小院。
外边看,破破旧旧,跟周围的其他里坊民居没啥区别,空气中除了那股子牛马牲口的骚气,就是漫天飞舞的苍蝇和牛虻!
主街和大部分小巷,这时候还都在上演生死时速。
而这里,除了偶尔追来跑去的散兵游勇,倒是显得颇为安静祥和。
“笃——笃笃,笃笃笃!”
破旧但严实的小门,被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叩响。
“干啥滴?”
“掌柜的,跑散的牲口都找到了!“
显然,是看守坊市牲口棚的忠诚牛马倌,冒死来跟东主汇报自家货场的情况。
“哦,是二十五啊,你咋样?怎么不躲着,跑回来干嘛?快回去吧!”
里面的人问道,显然有些担心自家伙计的安危,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让外边的人进来。
“俺没事,放心吧,我这身手可好呢!”
“马死了两头,最好的都在;两头惊了的骡子,一头割了喉咙,一头摔碎了头;牛有几头瘸了,但还活着咧……”
那个叫二十五的倌儿,说话似乎有些啰嗦,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关于牲口的话。
“好了,好了,知道了,看好这些,别让剩下的再死了就好!”
里面的掌柜似乎在耐着性子听完,然后随便交代一番,就赶快让那倌儿走了。
听着外边的脚步声渐远,好久也听不见有来回乱窜的兵,只听里面的掌柜沉声说道:
“发信号,放鸽子!”
“啾——噼啪!”
一道奇怪的烟花,在距离这处院落好远的街坊中,冲天而起。
不久之后,从东市附近的珈蓝寺中,飞出好几只鸽子。
它们,呼扇着翅膀,绕了几个圈,然后向城外的西南大山飞去……
这里,是灰影的据点之一。
那掌柜,分明是灰影东南分部的头——灰八。
四
杨义臣早就获知,谷阳城中已经发生了极为可怕疫情。
原本他计划要快速突进,除了捉拿要犯之外,还能挽救一些被蛊惑的将士生命。
但是两道密令及时传来,立刻就让他停下了所有针对谷阳城所谓的雷霆一击动作。
安兵,围困!
“围绕城池,用生石灰,圈出一条围绕谷阳城的封锁圈……”
“无论城里城外的谁人,皆不可靠近封锁圈一箭之地,否则一律用箭矢射杀!”
……
“从城内烟花信号炸响之日起算,需等足十五日再行入城,违者按谋反论处!”
……
仲冬十五日,大量防护得严实的医者,一队队小心地从洞开的谷阳城四门进入城中。
杨义臣对谷阳县城的正式接管,开始了!
谁能想到,曾经聚集近八万逆贼的谷阳城,代表大隋朝廷首发入城行使接管任务的,竟然是一群文弱的医者!
这,倒是开创了华夏有史以来,城池易手的先例!
还好,这是冬时!
城内战死、病死、冻死的人,尽管很多,但并没有发生严重的腐烂,否则可能演变成更为严重的瘟疫……
光是城中的累累尸体,官军就用了大概月余的时间去搬运和掩埋。
谷阳城外的霸王山山谷洼地,全都成了一个个万人坑。
至于沉积的厚厚血泥,徐州刺史府刺史赵昱几乎动员了谷阳县城及周边州县的官吏、老百姓,足足清理了三个月。
即使是到了千年之后,在阴雨过后的夜晚,街头巷尾还是能闻到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
据说,千年之后的谷阳县城改造,那些千年石块砖瓦全都拿去修葺了河流水道,而那下面的土壤整体足足挖去一米去做修建高速公路的土方。
为啥?
不这样,不足以彻底去掉血红腥气啊!
五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以及封德彝等二十三人,被收管后解除了侮辱性装扮和体罚,开始单独关押和隔离。
一月之中,在大军中医者精心护理之下,一个个全部康复,又成了光鲜亮丽的样子。
接着,在一月后的某一个深夜,从京城的来的八个千人黑甲卫队,将其分别装入巨大的黑色箱子,分路运走。
即便如此,这八队护送大许朝最后残余人物的卫队,无一例外都受到了不明武装势力的疯狂袭击。
惨烈的恶战过后,双方的伤亡都十分惨重。
然而,等最后一个千人队骑士护送的黑箱被打开之后,胜利者无一例外的发现,里面的人尽管很像,但全部都不是他们想找的真人!
又双叒叕上当了!
一招引蛇出洞,让卫王杨子灿亲自调动布置的多路追剿大军,连续跟踪着反杀了一波又一波,清除不干净的趁机掺进去不少沙子……
六
傍晚,由卫王杨子灿亲自押送的无数艘南方贩粮商船,在大隋南方水军护卫之下,稳稳驶入东京城的新潭大码头。
夜色渐落,整个码头被严密封锁,安静而肃杀。
巨大的牛油火把,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将整个新滩码头深处的水军台照得恍如白昼。
首先,从一艘巨大的楼船上鱼贯而下的,是一队队精悍的骁果卫悍卒。
紧接着,一步步缓缓沿着接舷木梯而下的,正是大隋当今最具权势的卫王杨子灿!
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鞠躬抱拳行礼,虎贲郎将来弘等紧随其后。
“恭迎王爷,旗开得胜,一路辛苦!”
“捉拿逆贼,国之大事,不言辛苦,让大将军久等了!”
阿布回礼,客气地说道。
二人虽然很少在战场上有过合作,但是各自的战绩和威名,早就让彼此欣赏。
加上来弘、来整,都先后在阿布手里干过,所以二人之间这感情自是不浅。
“有本次擒拿到案逆贼的文书清单,大将军可着人一一清点交接,然后你我二人回宫交差!”
“就让来弘和知节他们,交办就好!”
作为王爷,阿布也不客气,行礼之后,便布置道。
说着,让身后的程知节取出准备好卷宗和印符,准备交接。
“诺!”
来护儿笑着应允。
他指挥来弘上前和程知节勾兑,让其带兵对一干要犯进行查验、卸载、交移,转运等仔细手续的办理。
来弘和程知节躬身施礼,奉着各自的文书印符结伴而去。
“王爷,这交接还有些时候,那得胜亭中暖和,正好歇息一二。”
此时,来护儿扭头指着水军台高处的凉亭说道。
“也好,与老将军好长时间不见,也趁此时间好好叙叙。大将军,请!”
“王爷,请!”
也不管下面事情的进展,二位大佬一边交谈着一边来到一个凉亭面前。
七
得胜亭。
八角六柱木构,是典型的悬山式亭顶的样式。
翘起的彩绘飞檐之上,是火光之下亮闪闪的琉璃瓦片……
稳固,华美,大方!
凉亭六柱之间,早就被结实的鄞县蔺草席垂围,然后又在外边用巨大的军用牛毛毡裹住遮风,端的是风雨不透。
凉亭四周两丈之外,是一圈挺立的武士,手举火把,照得夜色下的亭子周围分外清晰夺目。
这军台上的得胜亭,显然是为了方便出发和返回的军方高级官员,迎来送往,所以装修建造得甚是高大。
亭子里,温暖如春。
两个身材高挑的美妙女子,身着特殊的营伎服饰,素手烹茶。
几案上,好几个铜制双层热盘之上是各式各样的点心,而果盘上除了常见的柑橘、青枣、柿子、香梨,还有如今民间很少见的荔枝、凤梨(火龙果)。
“时间短暂,就只备些茶点,请王爷不要见怪!”
来护儿等阿布落座,也在旁边学阿布盘腿坐下。
这等姿势,来护儿也还是儿子在北方大营中被杨子灿力推之下随众军将士学习得来的。
不雅,但舒坦、从容。
那时候的人,按照汉风礼仪是喜欢跪坐的,就是屁股底下有小凳子的那种,但的确很不舒服。
据说,当初这样做就是为了遮挡小鸡鸡等,因为那时候的裤子容易侧漏……不过这时候的人不怕。
因为这时期作为朝服的袴褶很流行,裤管会覆盖住大腿至小腿部分,所以不担心不小心露出私密部位!
“这就很好了!”
“等此事停当,在本王至西京前线之前,咱们再找时间吃肉喝酒也不迟,至少总得在京中过了这春节才是。”
阿布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