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观察卡洛斯身上,陆并没怎么注意这个独眼的男人。
这人突兀的笑,以及刚刚拍卡洛斯那一下子,让陆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虽然新十字军的地位很高,但对方作为雅典娜麾下的副官,表面上至少应该是对太阳城鱼腹之一块儿的辖区总督恭敬些的。
但看他这么直接地对于卡洛斯吃瘪笑出声来,行为动作里还带点打趣和嘲讽的意思,难免不太合乎常理。
墨丘利见陆往自己这边看,首次对着他笑了笑。
这男人留着短短的胡茬,卷曲的头发油了,一簇一簇的,眼下黑青青的,本有些凌乱颓唐的样子,令人并不是很想亲近,只着笑起来的时候却是直爽的。
他笑的时候,陆仿佛看见了他意气风发的少年时,许也是新丰美酒斗十千,相逢意气为君饮的好汉子。
此人不仅笑声洪亮,声如洪钟,推开椅子站起来时也是顶天立地,铁塔似的身材。
他的头发和身材让人想起古代石雕的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壮硕伟岸,孔武有力,仿佛可以代表人类进化的巅峰。
墨丘利只是走到陆和艾丝蒂面前,“铛铛铛”几步,巨树般的两腿踩得地面似乎都微微震动嗡鸣起来。
墨丘利的外骨骼是极深的藏青色,镶三条金边,胸口上是高阶士官特有的定制图样,金线勾勒着带翅膀的靴子,灿灿如流云。
行止间周身有蓝金色的气流状的「场」环绕,虽然总的体量远逊于眼前的外星公主艾丝蒂,但这样的「场」相比她那种延展性极强的「场」流动性强。细看之下,蓝色的气流如同席卷一切的飓风,呼啸而过,环绕着这人——与其说此人是墨丘利,更让陆想起波提切利的名画《春》里的那位抢夺美女的凶悍风神赛弗尤罗斯。
“在这么特殊的时候,与其让我们这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安慰您,现在或许应该由您信任的人和女性士官陪伴您比较合适。在下的同僚刚刚传讯说她买到咖啡了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可能也就准备换班了。”
墨丘利对着艾丝蒂微微鞠躬,强调着“女性”这两个字,那只独眼却盯着卡洛斯。
他这话虽然理论上是提出建议,听起来语气却更像是告知。
女性一般遇到尤其跟踪狂或者性犯罪之类的,更合理的处理方式本就是让女性执法人员和她们接触,这样可以更好地体恤受害者的情绪——
艾丝蒂·图桑特身份特殊,卡洛斯早就想和这位攀上些关系,甚至能拿到对方见不得人的把柄更好,闻讯如蝇逐臭似的就来了。
卡洛斯·劳顿,如今冉冉升起的政坛新星,出生于城东一个籍籍无名的式微小贵族家庭——不过,“身份高贵”带来的优越感和生活里赤裸的“穷酸”,并不是最好的搭配。
这个男人从小就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看尽了人情冷暖,暗下决定要出人头地——虽然他的外表并不是特别出众,五官只是相比普通人更周正些,但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这个空壳子似的贵族身份给自己带来的光环效应。
同龄的傻小子还在上学和打游戏的时候,卡洛斯就开始学会怎么打扮自己,怎么使用话术虚张声势,让同龄的女孩主动献身,甚至给他经济上的支持。
他一边用谎言和暗示编织的网引诱着那些肥美的羔羊落入自己的陷阱,榨取她们身上最后的价值,一边领悟到一个人生至理:
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所有女人都是愚蠢的。
弱者被欺骗,被利用,成为他脚下的肥料……
这都是他们和她们自己蠢导致的结果,而他自是天生不凡,高这群人一等。
这些被情感驱使,爱慕虚荣的生物,比自己低一等——而屡屡在情场上得手,也越发印证和助长了他对于女人的蔑视。
尤其是那种出身就在罗马,对于感情懵懂无知的女人,更是他最喜欢的猎物。
春风得意的卡洛斯在大学演讲时,遇见了如今的劳顿夫人辛西娅。
劳顿家族是近些年来投资稀土资源外贸暴富的暴发户,典型的“新钱”家族。
通过投机得来的巨大资本从劳顿家上一代开始积累和滚雪球,但又还没有到让真正的蓝血社会接受的程度,在上流社会不上不下的。
这位富有家庭的独女比他小七岁,从小被家庭保护得不谙世事,对于男女之事更是毫无概念,正是他最理想的猎物。彼时对自己的长相并不很自信的劳顿小姐,突然遇到这么个年长而且颇有魅力的男人像自己示好,如他预料的很快就落入了他的罗网中——
入赘劳顿家,从被刚开始的被对方瞧不起,到获得老丈人的赏识,进而得到妻子家的经济支持,进入对方的利益关系网……这些就都顺理成章了。
上流社会的人,本质上都是以人“带来的利益”为衡量人的价值标准的。
早期的政治生涯里,卡洛斯需要妻家的经济支持,“举案齐眉”,“珠联璧合”的戏至少得做齐了。看在劳顿家的面子上,这个风流成性的男人结婚后至少表面上老实了几年,没有再在女人堆里打滚儿。
而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他作为政客给劳顿家带来的价值大于妻子作为子女的价值时,他对于自己的这些“女性朋友”逐渐连隐藏都懒得怎么隐藏了。
更何况,辛西娅·劳顿是个明白人。
在利益至上的环境里长大,周遭的男人忠诚的本也就没有多少,父母也教育她要有“嫡系夫人的肚量”,故也开始对他的外宿和周围突然出现的年轻女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官场上节节高升,情场上也猎艳无数……权势是最好的春药,故地位和性资源,往往是成正比的。
屡战屡胜之下,卡洛斯·劳顿对自己的魅力向来有自信,自以为这个身份尊贵的女人迟早也会成为自己的战利品之一——毕竟能把别人都拿不下的艳名在外的外星公主也纳入自己征服的女人之列,这将是多值得炫耀的事啊。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艾丝蒂·图桑特和传闻里一样,是真的高岭之花。
无论卡洛斯和其他男人找了什么理由,艾丝蒂都直接拒绝见他,给他吃了不少软钉子。多少男士流水似的礼物想往她家里送,艾丝蒂也是轻飘飘一句想要的话自己买的起就推得干干净净。
他想着,可能这女人是在待价而沽,可如今看来,她对于其他男人的冷漠倒还真的不是“玩的欲拒还迎的把戏”。
她对于黎家这个私生子的态度,明显和她对其他男人不同。
艾丝蒂本来就对大部分男性有些反感,尤其是眼前这个对自己几斤几两没什么逼数的已婚男人。
她正被满屋子男人整得有点烦躁,经墨丘利这一提醒,借着话头就开始演戏了。
欧米纳星人是游牧民族发展出来的文明,几个世纪之前甚至实行过走婚制,民风彪悍且开放,对于感情都相当直接。艾丝蒂·图桑特贵为公主,自视甚高,寻常男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但毕竟骨子里还是爱憎分明的欧米纳星人。
她本就任性妄为,倒也不掩饰自己对身边这少年的喜欢,小鸟依人地就往对方怀里一钻。
“对啊……我想要之前那个女副官。”
她在陆面前说话的声音又做作又嗲声嗲气的,丝毫没有半点传闻中“高龄之花”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凡长相没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说都只会观感极度不适,可她这么一钻一说,却只让人觉得心里痒痒的,颇为娇憨。
陆虽然隐隐感觉到艾丝蒂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卡洛斯,但本没想着瞎掺和现在的情况。他更也没料到她在众人众目睽睽下就这么坦然地靠过来了,不过诧异归差异,倒也下意识地牢牢护住她。
玫瑰花的馨香从她的发间传来,娇小的美人丰满的胸脯带着体温往他身上靠,恨不得直接融在他的骨肉里。
陆低着头看见她长长的羽睫,只觉得两人仿佛本就是一体一心的,只是老天把他们分成了两个个体,而今才越过茫茫的人海重逢。
他轻轻摸摸她的头,只觉得她的头脸都娇小可爱,仿佛是自己捧在手心的夜明珠。
扑通扑通的心往胸腔里逐渐沉进去,心跳和呼吸都稳定下来,像是灿烂的阳光下,晒得温暖的海浪拍着白色的沙滩。
艾丝蒂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听着少年宽阔厚实的胸膛里的心跳,只觉得自己像是松鼠在暴风雨中跳进了为她遮风挡雨的温暖的洞穴。
心上人强壮的臂弯能把这个充满欲望和恶意的世界尽皆隔离在外。
“实在是我们考虑不周……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此告辞了。以后就请您直接和阿尔忒弥斯(artermis,月亮和狩猎女神)联系了。”
久闻这个女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可卡洛斯也反应极快。
卡洛斯·劳顿见着她名花有主,连掩饰都不想掩饰,知道自己那种龌龊的心思眼看是没了着落,暗道了句晦气,心里骂了句“欧米纳星的外星婊子”。
毕竟是长袖善舞的政客,即使被对方拆了台,倒也很快就回到了那种营业性笑容,文质彬彬的状态。
他本也没久留的打算,顺着墨丘利开的头,借故之后有活动就快步往外走了。
墨丘利刻意慢了些,等着卡洛斯夹着尾巴走了,眼睛往陆这边瞟了瞟。
他走近了些,高声和公主告辞,紧接着靠近陆的耳边,以极低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代我向「死神」问好。”
陆听到这话身体一僵,但面上还是古井无波。
自己「匿名者」成员的身份,新十字军里应该没人知道。
陆往墨丘利那只绷带裹着的手看了看,突然想起l给自己看过的录像里,那位共济会的刺客似乎也是在这个位置有“全知之眼”的纹身。
墨丘利的脚步声渐远,电梯门开了又关。
卢卡斯推了推眼镜,本想开口说点什么,看着老板光明正大地靠在少年身上,终于醒悟过来:
这个女人美则美矣,果然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不过,窗帘拉开来,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眼前的景象倒也像是一副最老土的英雄救美的主题画,容不得他这个社畜去打扰。
“卢卡斯,你也可以走了。”
艾丝蒂瓮声瓮气地说。
助理站起来,微微鞠躬,也知趣地走了。
或许……如果她对于名利场感到如此疲惫,自己也是时候另择良主了?
与此同时。
距离地球一光年左右的位置。
“时间领主已经通过了你们的申请,批准使用e661号通道。”
飞船的控制区传来电子感十足的女声。
“进入地球的卫星轨道后,能使用太阳城的「电梯」吗?”
赫麦尔对着通讯器问。
“监测「电梯」使用情况……监测结束。「电梯」可以使用。”
l趴在窗上,看着窗外的景象,小行星带漂浮的石阵逐渐离他们越来越远。
不远处的红色星云像是在爆炸中被永久地暂停下来,又像是海洋植物,大片大片没有生命的鲜红色蔓延和生长着。
外太空恐怖又壮丽的景象快速地在眼前消逝,周遭的景象逐渐变成相对熟悉的太阳系的景象。木星像是什么恐怖的外星生物,黄色系和土色系的星体上,巨大的没有生机的星眼从他们面前掠过。
巨物恐惧症,深海恐惧症……这些都是人类写在基因里的,难以完全克服的生存直觉。
虽然这样的景象看了无数次,她还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义体内的功能装置因为血液里的氧气含量降低加速运转起来。
赫麦尔坐在牌桌前和“医生”格雷,以及玛门打着牌。
这种纸牌游戏虽然也是“牌类游戏”但和百年前的德州扑克之类的规则完全不同。
他手里拿着的“牌”呈金属色,其上用古怪的合金印着外星文的文字,正中的位置一个小型的屏幕,播放着不同的内容——用手触摸手里这张牌的话,人造神经元可以直接接上视神经和其他神经,仿佛身临其境地参与成吉思汗亲征欧亚,骑着骏马在茫茫草原里策马奔腾。
他叼着根烟,往l那边瞟了一眼。
“在密闭空间里让我们吸二手烟,我要求你赔偿和报销我的健康损伤……这绝对是工伤。”
玛门举起一根手指在赫麦尔面前晃。
他对于老板的这个习惯没什么意见,但他绝对不放过任何可以捞钱的机会。玛门为了表示自己对此的“抗议”,从包里拿出个相当夸张的防毒面具,在赫麦尔还没开始吸烟之前就带上。那面具一看就价值不菲,护目镜像是苍蝇或者什么昆虫之目一样的金属绿色,其上的过滤嘴和管道由黑色的金属打造而成,和面具本身完全嵌合在一起。
赫麦尔笑嘻嘻把手里的牌一放,叼着烟,伸手就把玛门的防毒面具扯下来。
“你要都没吸进去,我给你付什么工伤的钱?”
赫麦尔又没怎么剪头发,茂密的微卷的黑发在脑后扎起来扎成一个小小的桩子。几缕头发在脸边垂下来,反而显得他不像杀人如麻,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魔王”,更像是个眼神清澈的大学生。
他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椅子上,对着l说道。
“帮我点烟。”
他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成熟男性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但语气却带点撒娇的意味。
l从神游里回过神来,走到他身边去。
飞船返航期间处于节能的模式,灯光昏黄又暧昧。
医生格雷趁着她靠近这个机会再打量打量自己相当自豪的作品,看见她修复得仿佛并没受伤过的脖颈,微微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少女有着鹿一样颀长的四肢,和凯撒有些神似的五官骨骼纤细,及肩的黑色头发修剪得极为整齐,移动之间那森森的黑发里隐隐闪过银色的光芒。赫麦尔眯着眼睛,对着她偏过头去,手指间扶着烟,五指第一段指节之上用哥特体纹着黑色的外星字母。
l从她包里拿出个喷火式的打火机,机体周身是银色的,接近底部她手拿着的位置雕刻着一行看不太清的铭文。
打火机的火焰爆发似的燃烧起来,又趋于平静,转瞬即逝的火光照得两人的脸都是令人警觉的红,又逐渐恢复平日里不见阳光的苍白。
她低头帮他点烟只是一瞬间,长长的睫毛下绿宝石似的眼睛仿佛是被那火光染上了些生气似的,惊鸿照影般的艳,乌鸦羽毛似的发梢从他的手臂和腿上轻轻掠过,就像是微雨之前的蜻蜓点水。
赫麦尔看得有点失神,甚至被她手里的火焰烧到了手指也没什么反应——被高温的焰心烧得微微蜷曲和发红的皮肤,在她移开火焰后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和生长起来。
l接着就默默地站回赫麦尔旁边,刚刚瞬间因为外太空景象产生的焦虑感早已消失无踪。
赫麦尔没急着回到牌桌上,眼睛斜瞟着身边的少女,反而舒畅地先吸了一口过瘾。
烟雾带着几不可见的笑意从他的鼻子和嘴角溢出来,这才坐得稍微规矩点,撸起衬衫的袖子,露出贴着尼古丁贴纸的手臂。
魔王故意凑到玛门面前,对着他的脸使劲喷了口烟。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闻?”
玛门被他呛得咳嗽起来。
“咳咳……好闻个屁!你个怎么吸都不怕癌症的家伙离我远一点。”
赫麦尔笑起来,刻意往玛门这边偏了点,手护着嘴边,没让烟雾往l那边蔓延——虽然他知道她也是和自己类似的存在,但这些动作却还是出自内心最真实的反应,带着点保护的意味,偏心得极为明显。
格雷看见l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你好像投资了好几个黎家的后人?包括那个冷门的私生子。”
赫麦尔叼着烟重新拿起牌,不置可否的样子。
“我不喜欢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l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一眼,心想,这颗鸡蛋其实是拒绝被你放在篮子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