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忽然风稀,闪烁满天星斗。
捺山上残雪尚未消尽,淮水里飘着大块冰凌。
刘裕背负双刀,抱着冰凌打了阵哆嗦,几乎休克。难受劲儿过去,勾紧脚腕,双足徐徐踏水,浮于淮水江心。
水深则色黑,淮河不见底。
微风吹过,飘走冰板,江心一净。
水波涌起冲天臭气,忽见浊浪鼓激如山。
来了!
刘寄奴两脚一蹬那苍龙龙头,打个鱼跃般的筋斗,空中拔出了驹影短刀。
驹影刀劈龙头,刘裕大骂,“畜牲偿命来!”
苍龙狡猾,一番断尾,二番被宝塔惊了,反为谨慎。龙盘一簇,刹那间穿波于淮水沿岸,龙眼中看罢,除了那江心的汉子,更无他人。
那龙赶回江心,重新潜于九幽之下;刘裕尚且骂声不绝,苍龙于水下蓄势而发。
龙破水,壮士飞!
刘裕攀鳞而上,手攥龙鬣,提短刀照龙爪砍去。苍龙挥爪迎架,爪刀相接,迸发金铁之声,响彻云头。
“畜牲,我刘寄奴今日誓斩龙足,定嚼龙肉!从此教你临淮郡里,再无龙飞,淮水江中,再无龙过!”
云下捺山山顶,有僧俗二人掠阵。王镇恶持弓搭箭,杀气腾腾;慧达大和尚跏趺而坐,发愿持诵楞严宝咒。
咒声不断,云头闪转腾挪,一人一龙拼杀不止;老僧手中缠绕五色彩线,又结法印。
僧心即刻入定,双眼紧闭。黑暗中,老僧冥想四大金刚杵,顶天立地,镇敕淮水四方;十指牵线,心中结成天罗地网,铺陈淮水水面。
苍龙四十丈,壮士七尺身。人、龙天上交战,犹如鼠、象地下相搏。刘寄奴驾驭长风,短刀只往龙身招呼;龙虽不伤,到底不能奈何,残尾卷了刘裕,这就要拖他入水,溺死再吞。
龙头坠水,水面如铁!
苍龙大惊,这出水容易,回水再难!龙尾一舒,抛开刘寄奴,径往捺山、淮水以外撞去,天公如扣宝伞,严严实实罩住了这方圆十里山河。
苍龙欲出不得,刘裕只要缠斗。龙心一恼,再窜上天去,叼来片云彩,遮挡了身后紧追不舍的刘裕。苍龙穿云而行,刘裕瞥在龙鳞一片,捅短刀撬住;一借力翻上龙背,踩龙鬣狂奔,转眼登上龙头。
左手执龙角,右手执短刀,山头僧俗仰视,骑龙者目中流火,出刀疯癫,开山辟石般照龙颈狠狠剁下。好刘裕,犹似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这驹影刀劈在龙腹龙肩,只当挠痒痒一般;这时数刀剁在龙颈的几片逆鳞上,那龙却吃了大痛。
龙飞上下,云头疯狂翻滚。手抱龙角,刘裕舞刀,认准了一片逆鳞,只一掀,竟见龙肉!捉短刀,瞄着那片尺寸间的逆鳞缝隙,鼓劲将下!
生死毫厘,那龙一阵狂抖,霎时现了本相,乃是一条黑纹巨蟒!
“卧槽!真是长虫啊!”山头王镇恶惊呼。
“龙乃百鳞之长,百鳞皆可成龙。”老僧道,“蛇千年成蛟,蛟千年成龙,龙再千年,背生双翅,化为应龙。龙伏江海之中,日为阳,水主阴,自然是极阴之物。阴阳从来互济,阴极而阳,九乃纯阳之数,故而这龙又有九种本相,蛇乃其中之一。”
“哪九种?”王镇恶问道。
“蛇为颈,虎为掌,牛为耳,鹿为角,驼为头,虾为须,蜃为腹,鲤为鳞,鹰为爪。”
黑蟒无角,刘裕没有龙角把持,那蟒一颠,把刘裕甩下身来。踏风而立,刘裕抽出马尘长刀,双刀在手。
蟒蛇疾飞而来,刘寄奴长刀擎住蛇嘴,短刀横劈,一刀正中蛇头七寸!
痛的那蟒蛇咝咝吐信,拨开蛇嘴里马尘宝刀。刘裕只听一声霹雳,星摇云散,蟒蛇踪影全无;空中正在纳闷,身后凉风吹的脖颈发寒,再一扭头,突有斑斓黑虎扑来!
仗着遁空符佛法高明,刘裕闪身而飞,轻轻躲过。气的黑虎一声长啸,倒转虎身,劈来半残的一条虎尾。
刘裕运刀生风,辗转间瞅准尾巴,驹影锋利,一刀过去,残尾断成半截。
借星光看那驹影刀,刀身不附半根虎毛,只是淋漓着玄黄的龙血。披衣擦擦刀锋的功夫,黑虎已然不见。
不待刘裕错愕,头顶有青牛,竖角猛抵,疾冲而来。
刘裕把双刀重背身后,两手捉住两只牛角,那牛死命撞跌刘裕,直往淮水坠入!
“不好!”老僧大惊,“那龙化身青牛,角抵刘裕,要用他肉身破了淮水水面的结界!”
一人一牛,空中急落。头上牛角垂直抵来,刘裕看看脚下,将将踏足水面。双手放了牛角,疾停闪身一避,那青牛立时头触铁水,两角砸的弯弯,竟然不折。
水面斗回天上,角抵几个回合,青牛望月而喘,已成强弩之末。刘裕抽出双刀,长刀舞动,挑逗牛头前冲,一手抬腕看那驹影短刀,认准了牛胛骨,千钧一刺!
牛是苍龙九相之一,此时挨了重击,踉跄几步,倒卧于云头。
刘寄奴提刀,飞天赶上。病牛前足曲跪,用力一撑,再化麋鹿,驾云而逃!
刘寄奴仍自穷追麋鹿不舍,飞没二十丈,空中陡然拦着一座险峻高山!
虚空之境,如何有凌空的高山?刘裕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直向月上高飞,意欲一睹天山全貌。飞的高了,俯瞰所见,哪里是什么山,竟是那孽龙所化的单峰骆驼,高山正是驼峰!
舞刀落下,两手蓄力,开山又有何难?!
那单峰怪驼,调转驼头,仰视天上刘裕,驼喉呜咽,只一喷,喷出万斤腌臜,都是些反刍未化的臭鱼烂虾、行人尸骨,直向刘裕而来!
没法子,刘寄奴刹了双刀,升空百丈躲那骆驼口中喷出的秽物。等污秽落于水中,提刀再近,驼影消失无踪。
正寻觅间,夜空里甩下一道鞭子。刘裕忙舞刀拦架,一上一下,一来一往。刘寄奴昔日为小吏,有失意时,常遭大人鞭笞。如今手把马尘驹影,悍而飞天,龙也斗得,谁还怕了鞭子!
马尘长刀在手,卷了那黑鞭的鞭梢,也不着急用短刀砍断。一卷,一提,一拽,扽至眼前,又是那恶龙所化的巨形螯虾。苍龙龙须两根,当日劝善寺前,一根早已为刘裕斩断。这龙纹鞭影,正是恶龙的另一根胡须变作。
轻看那螯虾生猛。刘裕刀劈虾螯,虾壳坚硬,干脆翻身跃上虾背。腿跨螯虾,马尘只一刀,嵌进虾壳薄弱处;再一挑,挑出一条手腕粗细的虾线,腥不可闻。拿在手里细看,何来虾线,原是孽龙的龙筋。
傀儡无线不提,苍龙无筋不飞。那化形的螯虾已成半残,刘裕双刀一挥,砍断了虾须一条、虾螯一钳。
正下死手,转瞬螯虾不见。刘裕举目四望,月没星尘,天下黑暗。提刀乱飞,怒气满胸,一时如同无头苍蝇。
向上再飞,有结界护着,一飞不得冲天。待刘裕人头顶住了结界,眼睛适应了黑暗,咬破手指,将那一点英雄血,涂抹两个壮士目。忍怒端详端详周遭,风中黑气不是别的,都是些细小如末的粉尘。
天心忽然闪出一丝光亮,影影绰绰,明月全遮。月亮前面,刘裕看实了庞然大物一只蛤蜊,那蛤蜊上壳下壳一开一合,不断喷薄出遮了明月的黑沙。
含沙射影,是那苍龙化蜃!
吐沙之蜃,眼见刘裕勘破了本相,闭起双壳,摇身变作一条大鱼,鱼翔月下,急往北方坎位,凌空游荡。
刘裕不急赶,用虾须一头捆了虾螯,另一头绑缚长刀刀柄。刀是竿,须是线,螯是钩;刀一挥,线一甩,钩一跃,万里任他金鳞去,天龙吃我一钓钩!
巨鲤负痛,挣扎间又展变化,九相终现。鲲化为鹏,鲤变成鹰,舒展双翅,锐张金睛,抟扶摇,怒而飞,一头奔着捺山撞去。
打群架,挨打的最恨帮闲的。这刘裕连破它八道本相,苍龙叫天不应,入水无门,生死间,定要拉那老僧同往轮回垫背。
捺山之上,老僧气定神闲,缓缓掏出佛塔,望空大喝,“孽畜,小心我金光!”
巨鹰不管不顾。
老僧全无佛祖释迦摩尼割肉饲鹰的准备,见佛塔吓唬不住,惊而大呼,“扑我干什么,你特么搞那小飞人去啊!”
宁有三佛当路,那鹰也打定主意去讨二两肉来。身后刘裕飞赶不上,遥望捺山急道,“王镇恶何在!”
王镇恶后腿蹬山石,立着个稳如泰山的钉子步。天上月如弦勾,地上强弓却张如满月。王镇恶嘴角一丝冷笑,道:
“还我瘦马命来……”
一箭正中飞鹰双目。
那鹰坠落野山,重归法相,苍龙双目出血,已然遍体鳞伤。飞不得飞,游不得游,那龙乱拨四爪,掀石拔树,直搅得捺山将颓。
刘裕飞上山头,一脚踏低龙首。动双刀,发狠斫进逆鳞,一刀斩断龙颈甲片!数片逆鳞破,一鳞破,百鳞脱。此时苍龙只剩半口灵气,病恹恹,像条濒死的大肉虫子。苍龙虽恶,罩门正在那脖子上一圈,如今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身,散尽了作恶的戾气。
“你!淮水称王,奴役水族,放任洪水猛兽,毒害百鳞,罪一!”
“你!一境灵长,身怀神力,颠倒大霖大雪,使风不调,使雨不顺,干乱四时节气,尸位素餐,罪二!”
“你!与虎交,与狼交,与山中恶兽沆瀣一气;与牛交,与马交,专害农家牧畜;与鱼交,与鳖交,只顾为所欲为。你生有九子,你子是龙子,你吞食百姓献祭婴儿,却以人子为耗材。荒淫无道,罪三!”
“你!但凭喜怒决人生死!富而不仁者渡江,献祭后你不闻不问;有德有材者过水,你嫉贤妒能。杀害人命,天理不容,行事不公,临淮满郡,畏你神力,敢怒不敢言!你,罪四!”
“你!欲壑难填!城中有龙庙,水畔有龙碑,百姓四时祭祀你,祈祷你,磕头虔诚,香火从来不断,你非要人肉,才能饱你那鱼腥狗臭的肚子!罪五!”
“我刘裕生人二十九年,人欺我,我忍;人再欺我,我再忍。步行陆上我忍,躲进山里我还要忍,为救人我身投冰河,我也忍。天底下,好人只有长了翅膀,飞在空中才能不受欺辱吗?狗彘食人食,可忍;畜牲杀我妻,要我命,一忍再忍,如何忍得!今日教你认识我刀!”
“我双刀在手,便要斩断这世间不仁不义的流毒!”
“杀!”
“阿弥陀佛,施主且慢动手!”
荒野遍洒玄黄,老僧拦下双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