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且慢动手!”老僧拦下双刀,急道,“不可多造杀孽!”
“这龙逆鳞皆破,已经无力害人。我佛慈悲,求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刘裕杀红了双眼,道,“这畜牲恶贯满盈,犯下了滔天罪孽。是,它如今无力害人了。这好比坏人做了恶,扔了屠刀,刀身人血还没干呢,恶人原地就能成了佛陀?”
“阿弥陀佛,佛经上明明白白写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僧合掌叹息。
刘裕红着双眼,癫狂大笑,“天理若是这样,我刘寄奴不愿成佛,宁可人间为魔,杀穿乱世!天理若是这样,我刘裕甘心永堕轮回,为天下人鸣个不平!”
“施主妄言,罪过罪过!这浮生万千,岂有样样公平的事情?恶龙食人,人食五谷杂粮、果蔬肉蛋。龙眼看人,与人眼看肉何异?”
老僧唏嘘不已,又道,“天理,天理,贫僧正因悟不透这天理,方才落发为僧。孤身行脚,跋涉千山万水,我发宏愿,只为求理。天理,天理……”
老僧走到病龙旁边,轻抚龙颈的伤痕,问那龙道,“你如今服了吗?”
恶龙半死,轻轻点了点头。
“你可知罪了吗?”
那龙的眼中流出了簌簌血泪。
老僧转向刘裕,道,“刘施主,不必争执,先取龙珠救人吧。”
刘裕执刀剖开龙腹,捧出鹅卵大小的明珠。明珠璀璨,刘裕握紧驹影短刀,刀柄一磕,将那明珠碎成了药粉。
王镇恶递来油纸,刘裕小心包好,深深放在怀中。王镇恶道,“阿弥陀佛,这才是罪过,罪过!可惜了我前秦先皇这口宝刀,刀柄若有磨损,你不心疼?”
刘裕道,“比之于寺中女子,举天下之重宝,相较也轻。”
“用情殊深!”老僧抚掌大笑,道,“刘施主真为江河湖海之士,豪气纵横。贫僧有两件小事,施主可愿帮忙?”
“若非法师,我等尽皆命悬龙口。别说两件事,我刘裕赴汤蹈火,两千件也做得。”
老僧缓缓请出金塔,道,“贫僧还要久游江南,往鄞州寻舍利子去。这尊佛塔,想请施主代我去趟洛阳,完璧归赵。”
“多蒙佛法护持,刘寄奴敢不受命。”刘裕恭敬接过佛塔。
“第二桩事,却难,也易。”
“法师但讲无妨。”
“施主机缘之下,吞食水茯苓,早成仙骨,只无仙力。灵丹入腹,刘施主已背负了天下气运。”
刘裕闻言一惊。
“高祖提三尺剑,开前汉二百年;光武骑牛,续后汉一百九十载。季汉续命,三国并立,晋得其鹿;主昏臣弱,五马渡江,至今又是五百个春秋。逢五百年,必有圣人出,贫僧想求施主,善用双刀,结束这流离乱世……”
刘裕犹自错愕不已。
老僧又道,“昔日大汉昭烈帝,与魏武青梅煮酒,论数天下英雄。魏武言说,‘龙之为物,能大能小,能飞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譬如英雄,屈伸有时,纵横四海’。”
老僧看向那病龙,问道,“刘施主即将启程,千山万水,万险千难,无物以供他骑乘驱使。你可愿化形为马,相伴他踏平坎坷,赎你罪孽?”
病龙含泪点头。
“齐了,齐了。”老僧大笑,合掌颂唱《普贤行愿品》。一经念罢,病龙飞升,周缠紫电;徐徐落下,佛光笼罩,晃的山头僧俗睁不开眼。
定睛再看,只见雄赳赳一匹昂扬黑马。
那黑马,头至尾,一丈二;蹄至背,八尺五。青鬃拂颈,雪蹄踏玉,身上团团龙纹,摸摸坚硬如铁。
刘裕收起双刀,拍拍马头,“你要敢记仇,把老子扔在洛阳路上,我一定片了你涮火锅吃。”
“好马!好马!”王镇恶眼中都冒出火了,道,“刘寄奴,这真真是万里良驹,快给它起个名字吧,叫熟了好亲人!”
刘裕道,“大黑?”
王镇恶一口老血欲要喷出,大骂道,“你他娘只会糟蹋好刀好马!此马色黑,四蹄却似白雪染就:青白相间,称之为骓;再看它身有龙纹,马毛如铁。何如称它作,铁鳞骓!”
刘裕收刀上马。
风遁符一昼夜的时限未到,刘寄奴夹紧马腹,马头只一拍,铁鳞骓腾云而起,径回劝善寺中。
臧爱亲悠悠醒转。
“我竟好了?”女子眸中、脸上,重焕青葱光彩。
“姐姐,全凭这壮士。”臧熹道,“这壮士,我们在广陵就见过两次了,这次又是他……”
刘裕捂住臧熹嘴唇,道,“番邦有个睡美人,原是皇帝掌上明珠,公主被女巫施了法,没有真爱之人来亲,将永远沉沉昏睡。姑娘,刚才是我忍不住……”
臧熹作色打断道,“壮士,你救我大姐性命,小弟从今愿为你肝脑涂地。可瓜田李下间,你但凡敢对我姐姐不敬,我便……”
刘裕转身从行李里取出五吊大钱,置于臧熹手中,道,“我们是同乡,两眼泪汪汪。脱身戏班,你姐弟难以为生;有路费在此,不如回京口安居。我有兄弟在州城的军营里做官,会妥善安置你们……欸,小弟,你刚才说,你便如何?”
臧熹笑嘻嘻接过吊钱,乐道,“我便让姐姐多多担待,乐乐呵呵挺好……”
榻上女子瞪一眼幼弟,夺来钱串,道,“刘寄奴,你不与我们同回?”
刘裕道,“我受人重托,要去洛阳一趟。待回京口,我们还会再见。”
“你还有盘缠吗?何以为生?”女子问。
“姑娘,别笑话我大言。我手提双刀,一路掀翻州府,不在话下。天大地大,要钱何用,我哪儿不能去得?”
“我只愿你回京口。”女子双脸潮红,“广陵临淮,夙缘不浅。刘寄奴,你可有意?”
刘裕赧了面颊。真到临门一脚的时候,却结结巴巴讲不出话。
“有意!有意!他可太有意了!”门外僧俗二人步行迟归,王镇恶笑道,“刚才在捺山,这孙子放话了,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比五百斤的大肥猪都重!”
“阿弥陀佛,可喜可贺。劝善寺中,百业尽消,贫僧愿做见证,盟成眷属,定下二位姻缘……”老僧道,“只怕那郡守再派人来纠缠,贫僧实在不愿刘施主徒增杀孽,今番姑娘的病已痊愈了,我等众人不如早些上路。”
“王镇恶!”刘裕道,“你到京口投北府军,去营里找到一人,那人同我姓刘,名毅,字盘龙。带我口信去,只说你我是生死兄弟。京口如今不再狭窄,容得下你九尺长身。”
王镇恶洒然一笑,郑重抱拳。
“我也去投军!”臧熹道。
“你毛还没长全,如何拎得起刀,拉的开箭?”王镇恶大笑。
“大胡子,勇在心,不在表。让我练个几年,早晚锤扁你这傻大个子!”臧熹仰头怒视。
儿女情长,刘裕看向臧爱亲,不忍又对王镇恶千万叮嘱,“一路风霜,照顾好这位姑娘。到营里,就和刘毅讲……”
话到唇边,相视姑娘,看看柔目一双,映画烛光摇曳。刘裕一顿,又道:
“跟他讲,房子要大钱要多,牛羊要够仓要满!跟他说清楚,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
慧达和尚刘萨诃,昔日梁城为将,弓马娴熟;王镇恶以贩马为生,马术不俗。教那臧熹认鞍踩镫,教他如何按辔、如何催鞭;如何勒缰,如何拍马——且费了些功夫,臧熹的鞍前坐了爱亲,僧俗四人,各骑黄马往京口而去。
“小臧!”王镇恶蔑笑道,“我看你只会哭哭啼啼,别的本事是半点也没有。这趟在北府军里打磨,你小子千万别和我进一个行伍——老子练废了你……”
王镇恶拍马前行,追上老僧,只撂下骑术不精的臧熹在马后叫骂。那王镇恶,贱兮兮凑近了老僧身旁,小声问道:
“大师,刘裕这小子,真是他娘的什么‘天命之主’?”
“然也。”
王镇恶又问,“背负气运,能如何?”
“或可为人皇。”老僧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啥叫或可?他刘寄奴真是那块料,我老王这会算是抄着了。和尚你且好好答我,背负气运,真能成就人皇?”
“阿弥陀佛,不一定。”老僧道,“刘施主若成人皇,自是圣天子诸佛相佑。”
王镇恶抿抿嘴,道,“成不了呢?”
老僧洒然一笑,“那就是因为他心志不诚。”
“还得是你啊!”王镇恶怒拍黄马,“咱老王啥都不服,就服大师的佛法……”
……
城外长亭,送客远去,只剩一人一马。
京口是平地;广陵绥山虽高,日日学艺辛苦;吞符而飞,云头也只顾和恶龙拚命——刘寄奴二十九年沉沦人下,从未好好看过高处的风景。
丹徒郡,广陵郡,临淮郡。一路走来,三郡所见,刘裕眼中,只有荒风灌草的崎岖。
翻身上马,夹紧马腹,风遁符效力未过。
月下云端,关山万里,天地间残雪未消,举目是冰晶世界。
提刀北望。
人马如龙,气吞万里如虎。
高天上,刘裕想想,临淮郡内,还有一桩事情未办。凌空勒马,刘裕重又飞进城中。
云高星海阔,志大乾坤窄。
驰飞一点墨,踏碎万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