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岸,朔方郡。
天寒地冻,牛皮帐篷里,北魏国主拓跋珪,设宴犒劳众将。
魏主的几案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铜盆,盆中盛着满溢的热酒,热气蒸腾。
拓跋珪手持一根烧羊腿,那羊腿却是凉的,肉上还挂着冰凌。
他大口撕咬羊肉,恨不得不嚼便吞;三口两口,风卷残云,带着满面油花,魏主把脑袋浸在铜盆的热酒里。
酒肉两饱,把手在衮龙袍的前襟上面拂去酒污,又将佩剑解下,一把拍在几案边。
拓跋珪道:
“崔浩,国史修的如何?”
“回陛下,臣尽心秉笔,不敢惫懒。”
“朕来说,你来写!”拓跋珪带了八分醉,摇摇晃晃,道:
“登国二年,驻跸于朔方郡行宫……”
席间,到彦之对着孙处偷乐,道:“这帐篷果然是牛皮吹起来的,这能叫‘行宫’?”
“后秦姚兴,遣使朝贡,男女三万口,随使者入魏……”
孙处沉声道,“后秦皇帝也是瞎了心,派兵来助战,这回成‘朝贡’了?后人看《魏书》,不知道的,要么以为他拓跋珪是北海到瀚漠里所有游牧部落的单于,要么以为他是中原正统的皇帝老子呢!”
“寡人的佩剑,你写进国史了吗!”
拓跋珪歪歪扭扭站起身,风摆垂杨一般,走近了跪着的崔浩的身边,用剑鞘狠狠抽打了史官高耸的屁股。
崔浩忍痛道:
“回陛下,臣马上就写!”
“写……你写个屁?朕不与你们说,你们知道什么?”
“老以前,很久的事情了——
前赵国主刘曜,当年在管涔山中游猎。
夜间,有两个童子拜于刘曜的军帐之外,道:
‘山神致敬赵帝,献宝剑一口。’
撂下剑,童子转瞬不见。
刘曜挑灯看时,宝剑剑光,晃可人目;
佩剑久了,又发现四季不同,春青夏赤、秋黄冬皂,这宝剑的剑光颜色也随着时节来回变化——
刘曜故将此剑命名为永明剑。
大魏先祖,拓跋猗卢,昔日在晋阳与刘曜大战,杀的前赵溃不成军!
一路追杀刘曜到汾水,前赵皇帝以永明剑为礼,向我先祖,卑微请和。
写清楚朕的剑名,永明剑。崔浩……你把草稿打好,接下来,要写寡人手提永明剑,把那后燕皇帝慕容垂的狗头剁下来!”
“这剑哪里有什么颜色?这魏史也太扯淡了——”蒯恩低声笑道:
“拓跋氏的列祖列宗,当年让前秦苻坚摁着脑袋锤,还什么‘追杀前赵’?他拓跋珪本是靠着后燕的扶持才能起家,慕容垂真是给这孙子脸了,什么他哥的祖宗基业,拓跋珪怎么上位的,他自己心里没六儿吗?”
虞丘进老牙松动,吐出来一口咬不动的瘦肉,含糊着声音,边唾边道:
“后燕国主慕容垂,那可是个猛人。要不是慕容垂年高卧病不能亲征,粑粑都给他北魏打出来……”
拓跋珪已醉了十分,晃悠到刘裕席前,勾了他肩背,离席出来。
二人径回中军大帐里。
掀开帐子,塞北的雪风猛灌而入。扯一张厚毡,扶拓跋珪躺了,刘裕独自坐在角落的胡床上,生起一盆炭火。
那魏主拓跋珪,从龙袍的左祍里掏出一个玉瓶。
他也不怕卸甲风,脱光龙袍,打开瓶塞,对嘴而倒,几粒红色丹药从玉瓶里滚出。
刘裕一见拓跋珪脱衣,再细瞧此药,心中暗惊。
这是五石散啊。
原来这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是南朝传来的不良药。
五石,指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
这五石,药性不是大寒就是大热。服了这药,五脏六腑立马阴阳交战,体表浑身燥热,脑袋里精神变得极度亢奋;身上如遭百虫撕咬,皮肤敏感异常,似被刀割。
吃五石散,雅称服石。
初服五石,往往神清气爽,容光焕发;服石日久,便会畏冷惧热,四肢无力,直到形容枯槁,变成行尸走肉的废人。
这药,穷人吃不得,是南朝公子王孙、老爷官人的独享,谁能想到万里极荒之境,北魏皇帝也沾染此好!
为了平衡药性,服石前后,必须脱光衣服,饮热酒、吃冷食——怪不得拓跋珪在席间鲸吞牛嚼。
魏主腾一下站起来,扑向中军帐里沙盘。抱着沙盘,抱着北魏边塞的山河表里,拓跋珪时而狂笑,时而悲哭。发一阵疯癫,拓跋珪醉倒在沙盘边。
“寡人的永明剑,剑光永明……”
拓跋珪每当服石后,往往性情大变。此时帐中侍从,谁敢来扶?
刘裕道:
“陛下,移步去帐外动动吧。”
拓跋珪已不发狂,只是却起不来身子。
刘裕是南朝人,深知吃了五石散,切忌坐卧,必须“行散”、“发散”:
行散发散,就是走路。
是药三分毒,五石散的刚猛药性里,起码占了毒性八分;
这五石散的毒素只能通过运动挥发。服石后,如果坐卧不动,毒素便会郁结于内;久而久之,毒性越积越多,服食者的寿命也越折越短。
读书游历、隐逸山林、纵酒服石,由来是南朝风气。
南朝世族子弟,要么单纯以服药为享乐;
要么就是躲避世事昏暗,只求超然物外之情,借着药石自我放逐。
拓跋珪贵为一国之主,南征北讨,无往不利;刘裕想不明白,他服药自轻自贱,究竟所为何事。
刘裕道:
“昨日黄河西岸,陛下因何,以六镇汉人为肉盾?那些六镇子弟,也是你大魏军人。”
史官崔光,在席上详记了永明剑故事,极赋溢美之能;此时进入帐中,呈上了新修的史书。崔光又献上一壶热酒给魏主发散,拓跋珪药劲半过,满口酒气,道:
“汉朝,前面是秦朝。秦朝军法,以首级计算战士军功:秦法里,割取甲士的首级,才能算是首级;从军的役夫与奴隶,人头一文不名。同理,六镇汉人,不披甲,算不得我大魏军人。”
“不是陛下国中军人,就可以被肆意滥杀了吗?”
拓跋珪倚着沙盘站起,语态渐渐恢复如常:
“天如圆盖,地如棋局。棋盘那么大,下棋的,就只有敌我两个人;其余的,都是棋子。”
“杀一人而救万人,杀之可也;杀万人而救万万人,杀之可也。昨日燕军追兵赶到西岸,我军精骑还没尽数渡河,我不用六镇殿后,用谁殿后?精兵只有三万,我若是挪用一两万魏骑阻敌,待老本拼光,今日你我,早已被燕人包饺子了!”
“滥杀?刘裕,你漂泊江湖,万里赶路,这一路上,你敢拍着胸脯和寡人说,你不曾滥杀一人吗?”
刘裕摇头道:
“我自离丹徒郡,所杀贪官污吏、流贼恶霸,不可胜数,未曾枉杀。唯独在京口城中,一怒之下,将郡守全家,满门屠戮。这里面,有罪不至死的老仆,也有无辜受害的妇孺,我至今追忆,常常后悔……”
拓跋珪大笑道:“痛快!痛快!春风秋草,有何可惜?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王!”
刘裕叹道,“说破天来,英雄不可宰割人命,如视草芥!”
史官崔光,捉笔怒道:
“大胆刘裕!你触怒龙颜,是要造反吗?你罪当诛!”
“英雄性命,也不可如同草芥,而为人轻易宰割。”刘裕淡然道:“我来塞北,只为酬报魏主恩情;从未依附,谈何造反?”
拓跋珪挥挥手,道:
“刘裕,你领着人回吧。我原以为,我们是一类人。”
刘裕长揖,道:
“陛下立国开疆,国中汉人,也是魏人。”
“没有战事时,你不管他们餐风饮露、衣不蔽体;打起来了,你让他们拎着竹枪、扛着锄头,做那送死的大队、垫脚的尸骨?”
“鲜卑也好,匈奴也好,羯也好,羌也好,氐也好,五族南下中原,至今已数十年——
在南朝说这个话,我的脊背会被士人君子们戳烂;但我就是要讲,这天下间一姓的兴亡,关乎百姓何加?这天下间一姓的没落,多因乱自上作,匹夫匹妇,又有何责?
抛开那些虚伪不堪的道德廉耻,战乱中残存的中原百姓,真的在乎这天下姓拓跋、姓慕容还是姓司马吗?天下没有一家的姓氏,天下的姓氏,本是百姓的姓氏啊!
只要你给他们一片土地耕种,让他们两餐能吃上一口热饭,哪怕你欺负他们,凌辱他们——
汉人,是坚忍的民族。汉人,对于压迫的忍耐程度,太高了。
他们只要一片土、一口饭,你就可以轻轻松松用城墙框子围起来他们,“囗”里面端坐着陛下一个“王”,天下叩首,唯汝独尊。孔老二说,圣人牧民而治,这牧字,无非是把百姓做牛马圈养。
这些牛马,都是好牛马。
等框子外面出了大事儿,为了这片土,为了这口饭,他们愿意为了这个框子,为了框子里的王,舍生取义,慷慨赴死:
别小看牛马,牛马很多时候,都不怕死——只是怕死的没有价值。
其实真正该死的,反倒是那些狗日的圣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我也是牛马。从南到北,踏遍关山,我更加确信,我不过是个牛马。
昨日,黄河东岸,斩杀慕容农,算是第二桩功绩;拉回六镇子弟的命,在陛下眼里,大概半点也算不得功绩。
既然如此,我与北魏,恩怨未清。
我仍亏欠陛下一桩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