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年三月十三,北府兵夜攻襄阳。
眼见襄阳城东起了一把大火,城中谣言四起。有人说,敌人已然攻破东门;有人说城外西军大营吃了败仗,叫北府骑兵撵到汉江边,杀鸡般宰割。
襄阳有八家豪强。城里七个大姓急忙聚在一起商议,没来的那户是开鸡档的,听说满门已被潜入襄阳的敌军细作屠戮干净。平日里为太守兢兢业业戴着白手套的七家大姓,言谈间商量已定了,各派打手和部曲赶去东城助战——
助北府的战,迎王师入城,先行带路。
火光里,一群披头散发的赤脚流民,当街逃命疯跑。
城南那家歇业的客栈,老翁倚门,惊看满城大乱。
老翁拽住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刚想问他情况,那人只是大口喘息。人哄马喊,老翁耳背,还没听清楚状况,忽有百十匹大马驰来。马队里簇拥着一位王侯子弟,头戴远游冠,身上是镶金挂玉的具装明光甲。那人弯弓挟箭,搭箭射死客栈门前的流民;不待老翁闭门,马队转眼驰近,领头的宝剑锋利,一剑削去老翁的白发头颅:
“富户多在西城,给我往西掩杀!不要贪功割取首级,先敲银子去!”
打头的正是北府副将,司马文思。
北府一场好杀,千里奔袭;
襄阳西军刚围了回燕楼,一看失了城池,纷纷作鸟兽散,各投城北城南逃命。
西军与百姓有何不同?西军日日用功操练,鞍马娴熟——跑的比百姓快。
捷足入城的三千余名北府士兵,把襄阳城东西南北分区划片,管他高墙陋巷,挨个拍门搜刮。为何不直接杀人再行敛财之事?效率太低。大开口袋,叫人主动把金银铜板倒进去,比溅上一脸血后再翻箱倒柜,明显更为轻松。
城西跑不脱的老弱百姓,战战兢兢缩在家里,扒着门板听取街上动静。挨家拍门的北府士兵声如虎狼,百姓才清楚这些刚入城的“王师”是来着急要钱。
敲开门,北府兵先要看看家里的陈设装潢,没钱的直接砍死。遇上有钱的,你要给少了,也是砍死;若是痛快给了,那还有第二轮、第三轮的兵丁过来拍门,直到实在是榨不出汁水为止。
——大晋变乱数十年,攻城掠地,乱兵破门搜刮,把百姓男杀女淫,这是老套路的戏码。
清了武库和粮库里的西军杂兵,司马文思掳掠到三更,北府将士们也困乏了。
再派城里望风归顺的七家大姓们,举着将军旗和调兵符,敲锣打鼓,沿街宣传:
但说大晋王师收复襄阳,城里百姓只要带着家私细软出门,主动来街上有序排队,北府便立誓承诺保护大家安全。
七家豪强率先打样,搬金运银,扛了大箱小箱走出朱门。
百姓躲无可躲,见豪强大户如此,也纷纷带着女眷和细软上街。
出来了好啊,出来了,那便省心了。
豪绅以为,自己听令而动,更兼带路有功,家财会被如数奉还。司马文思大笑,真是糊涂啊,辛苦这七家贵人为我北府连年敛财。
屠城。
屠的是他西军作乱之城,以十万叛贼人头筑京观,京城里念叨起来,他司马文思的功业才更显彪炳!
刀锋无情,这次不分贵贱。
城街看不见了路面,路面以万千流民身躯铺垫:
有的被马蹄烂踏,有的叫刀枪砍戳,肝脑流淌。
长街短巷,两旁俱是水沟,平时百姓们倾倒五谷轮回之物,供给厕吏下辖的掦粪人收集。此时这些街巷边的大沟小壑,早已被人躯填的冒尖;细一看,首级不见,都是些残肢碎块,人手人脚。
仍有漏网的板上之鱼,北府骑兵追亡逐北。他们流着泪,哭号着,呼吼着,从阿弥陀佛叫到无量天尊,从后秦南燕念叨至北魏北凉,天下哪有王师,天下哪有救苦的神佛。
乱战吗,叫唤吗,打吗,杀吗,有意思吗。打起来,俱是蝼蚁,蝼蚁们,几个有幸躲开一刀?
刘寄奴大闹回燕楼,独当万夫;双刀挥洒之时,眼见城东火起,耳听晋马驰鸣,心知大事成功。
围兵一散,刘裕着急奔去城东。
“黎初!为何满城都着起火来!”
黎初等二十九人,劫城得手后,人人换上了襄阳卫士的重装全甲,弃了短刀,各执长兵:
“将军,我等只是听令夺了东门、点火为号;那司马大人领兵杀进来,必是他入城后纵的火!”
“荒唐!这司马文思入了城,不知道先把四门的城防顾好,不先安抚百姓、追杀穷寇,倒这样胡作非为起来?我们是光复襄阳的王师,如此,跟那些流贼强盗又有何区别!”
刘寄奴怒火冲天,正恼恨间,城内传令骑兵已到:
“司马将军有令!命你部原地待命,把守城门。无令不准进城!”
“这是怕我和他抢一杯羹?我刘寄奴饿死也不干掳掠的事。可恨位卑言轻,不能插手军中大局……畜牲,我来日誓要杀汝!”
襄阳城内四处大火,城外夜已深沉。东门前,驰来一匹银鬃的橙色胡马,马鞍上坐了少年,头裹玉幞头,身穿绛红战袖,并不着甲。
那人背一壶箭,马侧挂着雕弓;手持长戈,戈头盘了条铁蟒。
他腰间绑有北府军旗,旗上星星点点,都让人血绽出梅花。少年立马横戈,高声呼门:
“今有前将军刘牢之军报,十万火急。北府军旗为信,速速开门!”
黎初看向刘裕,刘寄奴紧锁眉头:
“北府军传令的踏白营、主将的校刀队,个个我都识得;府里中阶以上的将校我也打过照面,可却从未见过此人。他胯下的胡马,银鬃长有二尺,通体是橘柚颜色,壮如雄狮;听人讲过,这马是秦地的名马,有个号,号为‘绝影玉狻猊’。一个传令的小卒,哪儿能得此名马?这人有诈!”
护城河挖在西城,襄阳东城挨着汉江,墙不高,墙头是个门楼样式,门楼也很低矮。城顶像一排厢房,房开小口,人躲房里,窗口能支起强弩。整段城墙,不是直上直下,有个向内倾斜的坡度;少年把胡马贴着立在门外,此时城上之人让那城墙的坡度挡了视线,但闻其声。
黎初听刘裕说他骑着好马,把头探出窗口,一只手反扒着博风板,偷眼观瞧城下少年。
“误了军机大事,你们不怕军法吗?”
连三大呼,刘裕仍不应声。少年无奈掉转马头,驰远了一百五十步,取雕弓在手,悄悄搭上了羽箭。
“不好,黎初回来!”
言未落,城外少年冷箭忽飞,一箭正中黎初手掌——把他单手牢牢钉死在窗头的木板上。
刘寄奴急探出窗,用力拔了羽箭,一把将黎初拽回墙后。借着垛边火把的微光,细看那箭,箭羽旁用丹漆涂着汉隶,赫然是个“桓”。
刘裕怒无可忍,提刀出窗,一跃跳墙而下:
“桓玄!”
“以为几千庸兵劣将,真能袭得我襄阳?你北府骑兵往江北一动,我就料定他刘牢之奔我后路而来。竖起耳朵,听听我身后万骑的蹄声!何必我费心来赚开城门,今夜天兵赶到,定要把你等枭了脑袋祭旗,身子往东去填那汉江江水!”
少年收了雕弓,横戈在手,满目骄悍:
“汉子,从没听过我的名声?要单挑,就凭你?一个人跳下城墙,单刀赴会吗?”
江边飞沙走石,忽有一队北府马军,冒夜绞进西军骑阵里。
破风声响,桓玄脑袋一避,一支大箭擦头皮而过。回首处,九尺巨汉,长须赤面,手把强弓。
那人将马尘长刀连鞘掷向刘裕,刘寄奴杀气腾腾,提柄捉了双刀。
王镇恶大笑道:
“单刀赴会?两把刀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