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襄阳烧起来锋烟,连月兵连祸结;晋军和叛军打的不上不下,两方战线此消彼长,胜负难分。朝廷调来东军、历阳军,与北府合兵于西陵郡——正是兔走乌飞,龙争虎斗。
谯王司马文思,率部先入黄城;一见军中满营缟素,心头冒火。
这时候,刘牢之远走黄城三十里,亲迎谢琰、司马休之——两支大晋援军的统帅。
也不等北府主将到营,也不急把讣告通读个一遍半遍,文思着急先把死鬼大哥的兵马接管了。
也是,绕着大晋数人头,谯王殿下是一颗冉冉升起的名将新星:
论权势,司马休之、司马文思,父子二人拢共执掌了四五万的雄兵劲卒;讲富贵,爹是长年转运军粮辎重的当朝宿将,儿是披着四爪金龙的军中王爷。
要说红,谁能红过他司马文思?刘牢之?功劳簿上那一层的浮土,淝水之战都打完多少年了?何况弟弟接手当哥的遗产,合情,合理,合法。法什么法,别提什么军法,刘牢之不在,他司马文思就是军法。
前几天征虏将军的粮丢了,脑袋也丢了。文思刚进城,尚且还忙合着,等他缓过了这两天,冤有头债有主,问责是迟早的事情。
故征虏将军、司马文行麾下、北府参军韩延先生,近来正为此事闹心。
这一天,韩延拉住了傅弘之。
傅弘之,不过是征虏营中一名弓队队主。
此人祖居大晋边境。傅弘之,北地郡泥阳人,年少时,跟随族兄傅亮逃难到了江南。
傅家是破落世家,建康都城里,哥哥强拽着弟弟,不知到父辈故交的高官门口磕了多少个脑袋,这才谋得两个饭辙。
兄擅文,弟能武;傅亮在秘书监当了个誊写公文的小吏,弘之则到禁军的射声校尉帐下,屈身作了一名弓手。
傅弘之,人称“傅轴子”,这个外号一直从京城沿用到北府。
轴者,为人所厌弃,处世不变通;孤愚清介者,往往称之为轴。
因为轴子太轴,渐渐在京城混不下去。桓玄造反之前,王恭先在荆州举的叛旗;还是王恭作乱那时候,傅弘之就成为了大晋为数不多的、首批从朝廷禁军借调到西线战场的猛男。
轴人么,所谓“君子轴而不比,小人比而不轴。”
轴人不会有朋友,轴人只能有兄弟。
韩延拉住弘之,一是为问责的事情闹心,二便是为了傅轴子的好兄弟。
“傅队主,这次征虏营里无故丢了上万斛的粮食,伙计们怕是担待不起啊……”
“抢的。”
傅弘之纠正道:
“山贼抢去的。”
韩延闻言无语,捋捋鼠尾须,压低声音道:
“征虏将军一向精干,都说咱们营里是强将无弱兵。那白雉山……万人的正规军,让白雉山上区区几个暴匪给撅了,主将又被拧去了双耳和脑袋——
谯王殿下一旦知道实情,从上到下整起来,大小参军、将校,谁能脱了那懈军、弊战之罪?
老傅,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弟兄们着想。
我听说弟妹是西陵郡人,一直让你安顿在西陵的外父家里;咱们大军刚到西陵郡没几天,你们团聚了也才这几天。
你说你,大大小小打了有百余仗吧,生生死死看了一过,刀枪箭雨里拚出来这个队主的军职;你自己想,如今若被撸了,有何颜面去见你外父,又有何颜面去见你媳妇儿!”
傅弘之淡淡道:
“韩使君,你心里必定是有个计较了,弘之愿闻其详。”
韩延拈须微笑道:
“这个事儿总之得有人扛。
那天被抢去军粮,征虏回了西陵,气不过,领兵又杀向匪巢——
你却告假未去,你不知道匪众里,竟藏着咱们北府将领的影子。
我是不敢提那位和白雉山沆瀣一气的北府将军,天知道他背后还有哪些大佬在跟土匪明铺暗盖。老傅,如今大军所过之处,皆成清平世界;白雉山上,根本就没有匪,对不对?金兰谷中,咱们是中了那江夏城里桓家叛贼的埋伏。咱们怎么中的埋伏呢?军中有细作啊。你说谁是细作呢?”
傅弘之手按金错宝刀,厉声道:
“韩使君,但讲无妨!”
韩延一见弘之把手搁在腰间刀把上,打个激灵,忽又神秘兮兮地凑近了,趴着傅轴子的耳朵低语道:
“本来营里都是亲兄热弟的,把这‘内奸’安在谁身上我也不忍心。你队里有个叫高朋的吧?我前几天翻了翻军中兵丁的籍贯,那高朋,正是江夏人。昨晚,高朋夜传刁斗,更筹违慢,依军法当斩——他本就该被问个死罪。一不做二不休,咱们啊,就拿他顶了这口大锅,如何?”
“敢问参军,这高朋昨晚夜巡,是报错了口令,还是打错了梆子?”
“他见我,非但不拜,反说我无令夜行,拔刀来吓我!直到看清我模样,仍不行礼;白身小卒,他膝盖就那么硬!”
“军法有明令,甲胄在身,不必施以全礼;上下级相见,注目便是行礼。口令没错,刁柝也没多打少打,谈何‘更筹违慢’,说什么‘军法当斩’?就是寻个替死鬼,我万也干不来冤枉好人的事情!”
傅轴子虎威凛凛,韩参军只得唯唯。
说那高朋,也是顶天立地的八尺好汉;傅被调离京城,高朋与他同年入营操练,最相亲爱。
高朋刚进北府时,因他身长八尺,样貌壮伟,凭着那顺眼的形体,当上了司马文行的家兵——不拎刀不拉弓,不出操不点卯,专一伺候征虏将军饮食起居。
他是怎么从将军身边掉到弓兵队里呢?
那天是司马文行派了高朋洗涮衣服。打上水,盆里倒了皂角,揉着揉着,妈的揉出来一件女人的兜兜——
司马文行是狎妓出征的风流儒将,在世时,军帐里断不了女子。
高朋洗这个衣服,却洗出来奇耻大辱!堂堂披甲男儿,伺候伺候将军还则罢了,伺候野鸡?
眼一瞪,盆一摔,挨了二十军棍,就此打出军帐,再也当不成大将的亲信。
弓队里,物以类聚,傅弘之却与他意气相投。几仗打过去,刀头滚过来,两人结为生死弟兄、刎颈之交。
韩延把歪脑筋动到此人身上,傅轴子不得不管;就算不是自己弟兄,大是大非摆到眼巴前,他也容不下挖坑插刀的小人行径。
当夜在西陵郡的老丈人家里摆一桌酒,邀了高朋上门,把轻重提了个醒;傅弘之备说日间韩延之意,又劝高朋携礼过去,干脆说开了道道歉,直接绝了韩延的念想。
正是天底下好到不能再好的弟兄,穿堂过屋,妻子不避。天快热了,傅妻日夜守着纺车,缝了三十来件甲胄里内衬的薄衫,一并交给高朋,让他与队里同袍分发。
这边厢,千恩万义,友人对饮;那边厢,明枪暗箭,罗网悄织。
这天夜里,韩延掀开副将军帐,跪倒在了谯王殿下的脚边。老上司凉了,新上司纵然是老上司的亲弟弟,他毕竟是个空降的上司。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上司一窝狗;狗换了新主,更要卖了小命地舔屁股、摇尾巴——
不是谁都有进步的觉悟,那高朋,洗个兜兜就委屈了?他以为谁都有洗兜兜的门子!让他韩延去,别说洗个兜兜,把个发霉发骚的兜兜清蒸红烧了,他韩延都得边剔牙边叫唤玛卡巴卡。
“谯王殿下,韩延来迟!”
“你是二老黑?谁传你了?”
“卑职是已故征虏将军僚属,近日忙着交接整理营中冗务,一直没来和殿下汇报工作,卑职该死!”
“拉下去,剁了他!”
“殿下!卑职前来求见,是有两桩薄礼相赠……”
“说说看。你的礼若是厚了,本王亲手剁你。”
“这第一桩,是一沓荆州的地契……”
司马文思拔剑出手:
“这叛乱之地,本王要他地契何用?你竟敢耍弄本王?”
“殿下!殿下且慢!这地契,是征虏将军在世时收来的。仲春时节荆州大荒,是卑职和故将军进言:乱世田价贱,低价收上千百亩好地,不管战事输赢,总有打完的一天,这年成也不会总是这样烂。等仗打完了,年成也好了,田价转眼翻个二五八番——管他干戈扰攘,咱们且当个舒舒服服、两不耽误的富贵公侯……”
司马文思改容收剑:
“那个谁,你叫个什么?对,韩延,明天来我帐里点卯。你这小子不错……”
“多谢殿下抬举!”
韩延叩头出血:
“卑职披肝沥胆,一腔碧血丹心,今当指天誓日,从此愿为殿下执鞭坠镫,长侍于马后鞍前。忠臣作肱骨,乱世多风雨,有风有雨是常态,风雨无阻是心态,风雨兼程是状态。攀龙鳞,附凤翼,卑职有幸侍从殿下,全然不惧日后复杂严峻的风险挑战与艰巨繁重的大小任务,卑职誓要为殿下交出一张亮眼明目的成绩单。我一定要坚持奋斗激情,我一定要弘扬献身精神,我一定要……”
恼得司马文思再度拔剑离鞘:
“我一定要去你二大爷。说正事,说人话,第二桩是什么东西!”
“第二桩,是一匹马。”
文思招子放光:
“是我亡兄的那匹‘踏水穿云照’?”
“这个……贵人天行乘龙,地行何必乘马?贵人所乘者,莫过人间绝色。此马非彼马,不日间,定为殿下牵来……”
当夜,征虏营——改弦更张,如今并入谯王营:
当夜营里梆子敲过三声,韩延传弓队队主傅弘之入帐领命。参军交给弘之一封羽书,说是军情当紧,十万火急,命他连夜飞马送入邾城。
傅弘之怀中收好羽书,跃马出营。离营不足半里,营中火光大作,金鼓喧阗;军士高呼呐喊,都喊说有奸细潜出营垒。
弘之当即拨转马头,手提金错宝刀,急急回营剿杀西军细作。催马没有两步,马鞍、马镫的绳扣忽然一起崩开;跌个倒栽葱,这匹识途老马,竟把主人摔落了马背。
正待起身,刀如丛,枪如棘,北府同袍们,团团摁住了傅弘之。弘之犹在惊谔,韩延分开众兵,伸手入他怀中,一把扯出那封羽书;当众撕开信函,书中抬头写:
“敬问荆州桓使君无恙……”
“韩延!我傅弘之天挺英雄,惯用强弓巨弩——今日却折在你这鼠辈的暗箭毒针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