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难知如阴
作者:白慎行   宋武屠龙最新章节     
    当年淝水之战,谢家于国有大功。谢安、谢玄叔侄二人,一个江左风流宰相,一个孤军纵横淮肥——
    及至破秦,替晋室打出数十年偏安太平,两叔侄相继隐退。
    二人云隐之后,谢安之子谢琰承袭了谢氏家主之位,谢家依旧人才辈出:
    谢氏子弟不但出将入相,人人纡青拖紫,说不尽功名富贵——
    老谢琰且在多方下注,把三十余位近枝、远孽的子侄,通通安插进不同势力间的萝卜坑中:
    刘牢之的北府参军、司马休之的历阳偏将,甚至是在那西军乱贼桓玄的帷幄里、草拟了反叛檄文的大胆逆僚,那也是他谢家的后生笔杆子。
    亲戚缠着亲戚,关系绑着关系;此次西征讨桓,不管折在哪边儿,到底也崴不了他老谢的四条马腿。
    这帮谢家崽子里,最能打的,顶属谢景山。
    谢景衡、谢景山,嫡亲哥俩儿是谢家的远方子侄。
    乃兄胳膊细了点儿,拎笔不拎刀,动嘴少动手;景山却打小勇武,生来是能动手那便绝不叭叭。
    谢氏家主从前经略会稽郡,山越之间多有蛮族聚众而居,时附时叛——
    景山十三岁就入了东军,那是上面下面都没长毛的年纪。从军至今,这谢景山每战必前,死在他刀下的战骨,足以筑成一座不小的京观。
    行伍十年,谢家小子,威震南朝,是大晋军界广为公认的杀人机器。那前儿没有花拳绣腿的跆拳道课外班,也没有操练寸拳所用的石膏砖头和脆皮钢管:
    古代的高手不在乎两个职业,一个是长年杀人不死的专职死士,另一个是长年征战不死的职业军人。
    如今兵临石阳城下,檀道济很是头疼。
    头疼的不是他谢景山能打。
    头疼的是,谢景山自从得了白直右军南下的动向,在短短一天之内,持以主御客之势,火速坚壁清野。
    汉南的粮道被向弥切断了,谢家的嚼谷本来就不多。眼瞅檀道济大兵压境,谢景山当机立断,因粮于石阳百姓。
    石阳城郊方圆二百里,东军挖空了每一个过冬鼠洞的囤粮:
    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
    丁壮充了守城的役兵乙士,老弱填于沟壑。
    这样的狠招子,专治刘寄奴。
    刘寄奴听从黄须的话,在楚地大行均田以来,三四仗打过去,慢慢有了自己的基本。
    他的基本之一,是谋事之初随他出生入死的一大批楚地将领,先数檀道济。而道济连年纵横荆楚,执掌右军后,他也有了自己的基本:
    他的基本,是数千名从勉强温饱的门阀部曲变为了自由人甚至是手提军印的北府勋将;
    是守望互助、背倚正规军靠山的一百多座民屯、坞堡;
    是从大晋的炉渣中被刘寄奴强扒出来的恢复为三老、四皓等维持乡约自治的村野贤达;
    是获得了普遍地权而无需在南朝的黄白籍贯中数人头挨宰割的南渡自耕农。
    刘檀喝了血酒,这些,当然也是刘裕的基本。
    北府白直军,战力最为强悍的部队,正是道济的右军。那位青面客子,匹马当先,从江夏卷席般杀至汉南,一路势如破竹,沿途百姓箪食壶浆,欣迎王师——
    都是因着这些致胜的基本。
    而在石阳的矮城下面,郊野之中,檀二爷已经看不见活人了。
    ——逝者已矣,而喘着气的东军士兵在饥饿濒死的时候,不能称之为人:
    石阳城内,同样没有活人。
    数日前,向弥领一支轻骑突击西陵,火烧二十万东军粮道。石阳关的粮不够,只能往百姓身上招呼;抢来的再不够,怎么办?
    石阳关内,腥臭难闻。
    刀山剑树,吊挂着数不清的盐渍干肉。
    这肉是羊的?是猪的?
    城里城外,百姓绝迹。
    大概是羊豕的肉吧。
    五胡乱华一百年,南北乱战;
    禽兽横行,见怪莫怪。
    说这石阳城。
    比之于汉南郡中心方位的沌阳城,石阳城显得低矮了些:
    石阳城门前,并没有什么羊马壕墙或是护城沟渠;外城里面,前代和本朝也不曾修个瓮城。
    这座石阳城以二百里石阳岭为屏障,贯通江夏与汉南两郡,自北到南,都是沟壑山区,通行条件,极为恶劣。
    汉南郡倚着石阳岭而设郡,郡境的地形如同一弦残月。
    石阳岭直插南北,尽头只有石阳城一关,紧紧封闭着由荆州通往西陵的江夏走廊。
    虽如此,就算拿不下石阳城,北府士兵也可以翻越石阳岭绕行西进——
    但若是这样,刘裕的补给线便会在崇山峻岭中无形拉长;
    加之谢琰的二十万东军坐拥汉南、隔岸观火,就是西进过程中谢家不起火并的念头,刘寄奴也无法保证抵达赤壁后这条补给线的绝对安全。
    因此,北府将士眼中这小小的石阳城关,亦如芒刺在背,亦如骨鲠在喉。
    这是一座完全意义上归为军事用途的城关。
    因凿山为关,受石阳岭地形所限,石阳的东西城墙有着十余个折角——不宜攻方架设冲车和钩梯。且这城是土筑的,虽矮,却相当坚固;城墙夯土最厚的位置在于东门,墙厚能到八十尺。
    举凡巷战,最怕断头路;如果打开了紧闭的城墙东门,檀道济可以看到,这城中没有一条直通的道路,走几步就是个丁字街口。街头绕圈奔跑着巡戍的兵丁,三百步一哨楼,五百步一营壁——
    民房、闾巷都被上一任作乱的荆州刺史拆除干净,石阳没有被外城包裹着的瓮城,里面是蜂窝一般的七八十个大小营壁和高低哨楼,都作石阳的瓮城来用。
    那北府就算打破城门又如何?石阳关,内内外外都似一座钉板。
    城内,东军大将的行营里,帐门紧闭,仍然关不住飘溢而出的肉香。
    炉上置火,东军炊家子脔割着几只现宰的走地黄鸡;炉火前,谢家二十余位将佐,垂头围坐一起。
    正当间一名年轻武夫,气势昂扬,身量块头却与常人无异。
    那后生,印堂间一抹悬针纹,两眉杂乱逆生,眉下眼突睛露,双目淡漠如死鱼。
    谢景山抚摸着自耳后延伸至下颌处的一道大长疤瘌,冷着眼看那军厨摆弄鸡肉:
    “从军者,本不该讲究吃喝。城中陈粮眼看见底了,你们不是我同族的兄弟血亲,便是我谢家的家将部曲——到底是不忍心,我不忍心你们和士卒一样去吃那盐渍的香肉。”
    一名将佐起身猛了,歪扭地险些跌倒在火炉上:
    “堂哥,北府围关以来,沙羡城中老家主的音讯就断了。我东军粮道早让对面袭破,若是木讷守城、坐以待毙,像今日这样的小灶,真不知明个后个还能吃上几次。堂哥……”
    谢景山眼睛长盯着那军厨,对众将脸上各样的复杂神情置若罔顾:
    “当年在会稽,我随叔父大人平定山越乱民。那时候,东军初建,缺粮短饷,我率一伍之兵深入山林寻找蛮夷踪迹,好几天没有吃的。”
    “没有吃的,嚼谷就得从密林中自己去找。恶心事儿不必吹嘘,林子底下,过冬的刺猬和长虫都让我们翻出来吞了。进山第六天,同袍们眼珠子人人饿绿,看见认识的虫子就直接往嘴里怼,不认识的虫子就捏爆了揣怀里,晚上生了火烤着吃。”
    “第八天,终于在深山里找到一所小小的蛮人邑落。”
    “七八间竹屋蓬舍,教我们趁夜拿火箭烧光;精壮的蛮汉纷纷逃走,我们也没力气去追。待杀光残存老弱妇孺,村邑里折腾个底朝天,却找不见一粒米谷和大牲口——
    这村中蛮人未曾开化,平日大约是采集狩猎为生;那日,我们仅仅在村邑里搜刮到三四只鹌鹑大小的竹鸡。徒手弄死那鸡,胡乱拔拔毛,扔火烬里一埋——
    可是出发时带的盐梅也早已吃的差不多了,拨拉拨拉那食囊底下的几颗盐粒子,往那烤的炭黑炭黑的鸡肉上略洒一洒,五个人,不消几口就把烤鸡撕光,骨渣也不剩……”
    方才在席间起身的那名将佐,景山堂弟,依旧面露怨怼之色——忽然打断道:
    “咱谢家虽说戎马倥偬,到底是陈郡顶天的高门。别的不提,咱自家子弟从军,配上两个手艺好些的庖厨,总是没问题的。堂兄,你对自己太过苛刻了,又何必披坚执锐、战必先登?福是享不完的福,苦却有吃不完的苦……”
    谢景山冷笑道:
    “教军人烧菜,比之于把庖厨操练成军人,哪个难?哪个易?东军北府历阳兵,大晋三支铁军,朝堂之上,我东军之所以压得过那老迈北府与司马贵胄一头,靠的不是军中谢家子弟畏战怕死、讲吃讲喝。他靠的是我谢景山,是我大哥谢景衡,靠的也是阿混、阿晦这样勤勤谨谨的两叔侄……唯独靠的不是你们。”
    席间众将,无非是谢家子侄和老谢亲信。听此大言,人人默然——然而各怀不忿。
    “堂兄,如今营里粮草,决计是捱不过三天了。城外,北府兵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你是战又不战,去又不去。照这样再耗个数日,恐怕军中士卒难免自相攻杀——我们这些将佐是有鸡肉兔肉吃,但帐外那几车盐渍的香肉,那可是见底啦”
    景山眉头拧成一束:
    “探马报过北府的灶数,照兵力看,我与那檀匪各自拥兵八千,等量齐观。如若轻易打开城门,试探性向北府军发起进攻,难免将落入敌兵圈套,挨个儿教对面吃掉——敌我均等时,轮番添油,这是扬汤止沸的兵家大忌。”
    “再如我部全军出击,更是不妥。这彪北府大兵贸然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又观城下军容昂扬、行阵严整,显是那刘寄奴轻松绕过了石阳渡、沙羡城、沌阳城这三重北线的汉南锁钥——或许是小胜了我东军主力。敌兵士气旺盛,我军却粮困马乏,此时贸然开城寻求决战,时机万万不对。”
    “我的主意,我要把石阳城的全部筹码留着压给二叔。连日以来,自二城一渡到我石阳关口,不见一封军书,不见一个本部的探马驰来——
    北线一定是出了大事。
    可毕竟我叔父勒兵二十万有余,被绊住脚,只是暂时。我得等。
    我必得等到了本部的明确消息,我必须知道北线详细的战局战况。
    城下这支白直军,在江夏打得壮了。据说他刘寄奴近来暴兵三万有余,城下叩关之贼却不满万人:
    我判断,他们并非是要过关向西鼠窜。那刘寄奴,是要借打击石阳之举牵制我部兵力;他们真正图谋的,是东军全军。”
    “我早已派出探马潜入石阳岭中,间行至沌阳——沙羡一带,约摸中夜时便该回营。诸位稍安勿躁,我军是出击,是弃城,一切绸缪,等我的探马回来再说罢。”
    众将神情呆滞,各自眼光中暗暗藏匿了几分惊惧不安。挑头那将佐,连连摇头叹气,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景山的论断:
    “堂兄,不能再等了。北边老爷子的兵,不定是怎么着了,要过来,早就过来啦!东方将白,你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辰?照我看……”
    座中猛然又站起一将:
    “照我看,还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咱这八个营的残军,干脆弃守关隘东门,往北去投石阳岭:各家领各家的营伍,你奔你的,我突我的——或许能有几个营伍踩着山梁跑回北边老爷子的中军帐里。阿山!发昏当不了死,总不至于全军陪着你交代在这儿!”
    “好,好。”
    谢景山面无表情:
    “‘我奔我的,你突你的’,好,好个狼奔豕突。我想起来二叔说过,东军脱胎于北府,淝水建功之后,谢氏二先贤遭小人排挤,郁郁而终;后十年,二叔散尽家财,招募私兵、部曲,再立我东军新军。而后,南征西讨,终而重振了谢氏的淝水声名。”
    “谢氏一门,向来孤高南朝。可如今咱这东军里,除了四五个谢姓子孙有点子祖宗样,却为何净出些你们这样卑劣不堪、无才无能的土鸡瓦狗?”
    满座咬牙切齿,只有景山堂弟缓缓跪坐回了原位;那将佐提起酒杯,不经意瞥了瞥炉前割鸡的军中庖厨。
    谢景山一双死鱼眼睛看似淡漠,早将满帐人头一一扫个清楚。
    景山忽然发笑道:
    “那炊家子,我看你太眼生。东军灶上的伙夫拿着乙士的编,向来没有穿鳞甲的;你外罩重甲,内衬却还有一层软甲——里面护颈的甲片,提的也太高啦。再论论你这手艺,你手艺太潮,割鸡也不是这个干法——”
    景山扣上兜鍪,座中一跃,披甲跳出丈远,轻轻落在炉边;提起只死鸡,又从袖甲里拈出了一把牛耳快刀。
    却未出刀,座中已然人人惊惧欲动,炊家子的额头冒出豆豆虚汗。
    匕首不离鞘,景山将鸡头压在刀鞘底下,单脚踩住鞘尖,用力一拔,鸡头随手而落。
    血溅裙甲,谢家大将狰狞着一张冷脸,也不拔毛,徒手把那鸡肉撕碎成了玉兰片子;扬手照帐内一洒,座中将佐人人腌臜:
    “烤个柴鸡,这么费劲吗。炊家子,你试试到我帐外的大兵面前表演表演你的厨艺去?我的兵,都是兽,他们若是看你磨磨唧唧的,一会儿便急了。饿急了,先吃你肉,再吃鸡肉。”
    座中一阵急切的私语。
    众将佐掩面擦拭着脸上头上的鸡毛鸭血,各自将动未动。
    炊家子手持一把并州斩骨刀,握刀的大手不住颤抖。
    景山信步走至帐门,掀开大帐,对着戍营兵高呼道:
    “没我的令,待会儿军帐塌了也不许进来!除执勤卫士,传令各营鸣金归帐。动者,死!”
    不待落下帐子,耳边霎时响起刀吟。
    景山轻轻歪过脑袋,回身如电,跪步一个推掌,狠狠便把炊家子打翻在炉前。任他内外双甲,火油泼个满身,那炊家子嘶叫着带火冲出大帐,手中快刀都掉了。
    帐帘让那火人燎出了孔洞,眼看变生肘腋,门外巡戍的卫士,慌忙往帐中撞来。
    景山厉声喝止道:
    “我已说过!”
    帐中众将大乱。
    谢景山手持短匕,以足尖挑起那落地的快刀,挑飞在那一哗而变的二十位东军将佐面前:
    “列位之中,有我谢家血亲,也有我二叔的心腹爱将。凭心而论,我谢景山这些年只知阵前挣命斗狠,向来疏待了列位;可是话还得说回来,列位毕竟獐头鼠目,裙带授职,确实也不值我景山攀交。积怨多年,难共患难,你们服我的,不服我的,今夜齐齐上来吧。”
    “此人只是沙场好命,侥幸躲过了五六年的冷箭明枪。不必怕他,我们几个砍他一个,看他有无三头六臂……堂兄!得罪!”
    东军众将,各出怀中短刀。
    犹有好事戍兵,透过火燎的帘洞,细瞧帐里刀光翻飞。说不得砍颈剁腹、刺格击面;那东军大将一尊铁拳、一把短匕,拳可如刀,刀能助拳,雨点儿般瞬间倾泻满帐。
    不消片刻,帐中死寂。
    帐帘前面已经遮了三五层东军戍兵,帘洞里,见谢景山短刀如殷,沉默着割取炉上半生不熟的烤肉,胡乱塞在口中。恶狠狠鼓囊一阵腮帮,饭也饱了,耳听帐外马铃声动,是东军探马归营……
    详听了沌阳战报,谢景山甩手将短匕扔进血泊:
    “三更造饭,五更拉动。打开西城门,取道石阳岭——抛弃一切辎重马匹,兵发沌阳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