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石阳关东边的城门前,北府也吹响了合阵的号角。
城上箭矢萧疏,飞石、檑木稀稀拉拉——东军抵抗却并不激烈。
北府一名白发老卒压阵冲上门前。身后一列兵丁,当前自是六旬老汉檀凭之,环抱了一根腰粗的铁撞木,发狠凿向城门。
撞门无三下,石阳城大门自开。
汉南三关,石阳最坚;北府兵围城不到三日,石阳却小战而降。
由来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攻破。
檀道济会同檀凭之、孟龙符二将,从容入城受降。城中坞壁、营屯星罗棋布,点验过石阳降兵,楚天欲曙。
凭之卷了裙甲,疲惫地倚着马鞍,连搔满头雪发:
“道济,把个城关都翻遍了,却找不见那谢景山。”
檀道济束紧战马绦绳,将铁盾牢牢固定在马侧,沉声道:
“阿叔,城中自然找不到他。你看石阳这几个缺胳膊短腿的降卒,有一点东军精锐的样子吗?谢景山为谢琰扼受江汉锁钥,石阳关里,难道就驻了这千余残兵?”
“你是说,他竟弃城跑了?”
“我留心溜达去了趟西城门,门外马践泥尘,蹄子印把通往石阳岭的驿路都踏烂了——他早已鼠窜去了岭头,去救那景衡,去找那老谢,去寻大哥的麻烦……”
一将闻声翻上马鞍,手振一把龙环长剑,剑尖浊血飞洒而落——
当日北府激战武昌,孟龙符挥动大旗,当先驰入西军军阵;桓家大将掠阵在后,乱战中教此人一旗枪搠翻。北府众将争功,各自撕抢敌将首级,独独孟龙符瞄上了西军大将的佩剑。
那长剑约得七尺,龙符不识字,看不懂剑茎上十七字的错金铭文:
“秦二世二年韩重言倾财造此、仗之以奔楚。”
这是一柄徐州铁剑,用“五十湅”的制剑之法,使炒钢反复锻打而成。剑柄有龙形剑环,以金片缠绕包裹;剑鞘由两片朴木合成,涂饰丹漆,百年不腐。
环首刀刀鞘的鞘尾多用亮银装饰,称为“琕”,挂刀于腰间,又称“拍髀刀”;
环首剑剑鞘的鞘尾却用玉,称之为“珌”。
儒将爱使儒剑,冤死在孟龙符手里的西军大将,没在剑柄上缠一卷丝缑,因此乱战里握不稳这把血流粘滑的龙环拍珌剑,教孟老二连同性命一并夺了去球。
这孟龙符年少蹉跎京口,久在人下,入北府后,连个像样的家伙也没有;自得此剑,日日打磨拂拭,累积战功,以人头授军印。龙符在剑环内套上麻绳,麻绳又栓在腰间。提此剑,随刘裕转战江汉至今,如风刈麦,所向披靡。
龙环剑主,身长八尺六寸,虬髯巨颡;眼如闪电,声似洪钟。两军厮杀之时,又常爱仗剑跃马、阵前高嘶怪吼,呼啸万钧——
因此军中得了个不雅的名号,号为大喇叭。
孟家大喇叭急道:
“檀二哥,谢景山趁夜入岭,眼看是跑了。我点起本部,且去撵他一回!”
道济抚额微笑:
“孟家小子,北边二百里石阳岭,重峦叠嶂,上哪儿去撵?你打着往东还是往南?向北还是向西?”
“横不能放了他!刘将军有令,令我等攻打此关——如今是得了石阳,却走脱那谢景山,不免给北线遗下祸患。如此,胜也是败!”
檀道济卸了凤尾盔,缓缓解下青龙宝甲,洒然一笑:
“好个急性子的孟龙符……龙符,用兵之道,应学龙蛇变化。蛇无四足二角,俯身于草莽之间,待时而动,败而不怨;及待化龙,飞举千里,奔腾凌霄而不躁。为将者,有急有缓,有所作为,有所不为。当为之时,如狮子搏兔;不为之时,心如止水,要看清来路。”
“檀二哥,我是个粗人。刘将军在,他说上哪儿去,我便往哪儿来;今日既调在二哥左右,只当听你派遣!”
“谢景山撤的太晚了。等他得了北线的信,王镇恶早已拿下沌阳,把他兄长谢景衡的脑袋高挂在了艳阳楼头。”
檀凭之忽然打断道:
“道济,你解了甲,是当真不去追击了?王镇恶喋血沌阳,有无余力去挡那景山,尚未可知;龙符急也急的对,到底是纵虎出柙,遗祸无穷!”
“阿叔,这谢景山,也不失为当世良将。他令千名残兵拒城而守,城中营垒也是梯次纵深布置,妄图让这千名东军巷战狙敌,拖住我军追击——
只是他留下的人马太面了,没放两箭就献了城关。可是入城时,你们人人欢欣,却无人留意石阳岭岭阳的火把明灭——
是谢景山在岭上逐次布置了防御营伍,让他手底下各营伍分批鼠窜,交替掩护后撤。如此,我们如贸然一拥而上,大部分兵力会被他小股营伍绊住马腿;他在岭头沿着行军轨迹埋伏下一批一批的钉子,我们要真一颗一颗地拔,陪着他逐次增兵,那才入了这位景山将军的套子。”
孟龙符跳下战马,相对无言。道济抚着凭之的佝偻老背,又摇手唤来龙符,白头碰青丝,轻轻压低了声音:
“阿叔,你把好石阳关口,西边城门楼子上,别把谢家的大旗换下来;蒲圻方向若来了刘牢之的求援探马,闭门不给他看,只管装聋作哑……”
“不用装,老夫本来年高,只管耳闻时做聋,眼见处推盲。我也记不得自己是东军将还是北府兵,这门是咱闭着的么?明明是那谢琰拥兵自重、闭关不援……”
“好得很,好得很。阿叔是装糊涂的强梁,我这两下子,照您差得远啦。龙符,你却看看北线这条岭——”
我方才若说,谢景山部下交替突围北上,无非是在东军转进时,他一线营伍鼠窜几里,二线营伍马上跟进;
然后,二线变一线,原一线营伍在修整后,继续前推,二线再次成了一线。如此,交替转进。
岭上石头土坑不少,这是他天然的掩护屏障;对面占尽优势,我们若追着他屁股去打,篮子掏不到,反会满头淋上谢景山的粑粑,这真不可取!
谢家小子,用兵确实不俗,他这交替掩护撤退,轮转之术,兵法层面是老生常谈,但在实地上搞,需要麾下军主、幢主乃至每一名什长、伍长和单兵的完全协同——
他那还是三五天吃不上人饭的饿兵,东军的战力与组织能力之强悍,也可见一斑。
但是,他一旦到了石阳岭阴,面前堵他的,就是王镇恶那大胡子了。
镇恶用兵不似我。
我务求谨慎,步步为营;那胡子却乐于纵深、包抄,大胆派遣将校分兵迂回,开波裂浪,多头突破。王镇恶身边还有五个营的江夏精兵,我估摸两边杀一场,东军饥困交加,敌兵的疲劳程度难免会大大增加。
他谢景山妄图转着轱辘滚出一条生路,前方若无王镇恶的右军,怕是真要让他滚过去了。可惜他的探马太慢,可惜他太相信他那外强中干的沌阳亡兄,可惜他知道迟了谢家在北线的大败。跑?他哪里去跑!他谢景山不是轮转撤退么,他以为他是嫪毐?滚轮子,大家索性滚到一起去!
龙符,你我各领一营兵,不走石阳岭南,走岭东去,绕到岭北……”
孟龙符拂剑大惊,惊呼道:
“岭东山路险峻,马不能连辔,车不能并轨。却如何走得!”
“低声!油盐不进的蠢后生,不见城中人心浮动……你若不敢,我自去攀天山、履险峰;以一与一,无非换命罢了,又如何?只是我曾听闻,令兄孟怀玉年少任侠,昔日窄巷接兵,酬恩报怨,一更杀人,二更纵火,生啖仇人双耳,眼皮不眨。怎么你这舞舞炸炸的弟弟,到底竟不如闷声不坑的乃兄?”
龙符以剑环击地,大喝道:
“问还问不得一句了?檀二哥,你只说怎么办吧!”
“低声……低声……”
“我们收了北府旗号,稍后悄悄换上东军衣甲,只在兜鍪上绑一小绺红布条子。潜行过了岭东,山梁上,草里猫起来;竖着耳朵,听那岭北动静……”
“什么动静?”
“王镇恶与那谢景山交战的动静。我们朝东军摸过去,哪里人多就去哪里,哪里金鼓声大就渗透去哪里。摸过去,见东军便杀;只认兜鍪,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