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掠乡分众
作者:白慎行   宋武屠龙最新章节     
    大晋南渡以来,兵连祸结,地盘区划十分混乱,荆襄之地犹甚。因为州郡几番易主,流不尽慈母泪,换不完大王旗,各县各乡十室九空,百姓多为避难窜入山林,自为坞堡村屯,乱世余生。
    荆襄有九郡:
    南阳郡、南乡郡、江夏郡、汉南郡、西陵郡、零陵郡、桂阳郡、武陵郡、长沙郡。
    胡蒜头,就是土生土长的汉南郡人。
    那时流民聚落于山泽野薮之间,大者结坞自保,堡壁坚固;小者以荆棘团成壁垒,开荒垦屯。胡蒜头早孤,拉扯一妹、七八岁大,自幼随乡人避难于石阳岭岭阴,讨百家米过活。
    这胡家村户户带着点五服内外的亲,当年举族从汉南郡中迁到石阳岭头。
    老日子,开荒是个要命的事。
    石阳岭岭北多石,山地不平整;更兼密林里多得是蛟窟熊洞,内中野兽蛰伏,豺狼虎豹,不可胜数。
    胡家三百口子壮劳力,举族动员,用了五年时间,扒草翻石、移山运土,才将将开出来一小片八十余亩的荒田。
    八十亩,可是平整了一整片的山头,用今眼来看,盖个商超都富富有余。然而晋末小农太难了,说不尽天冷天热,年旱年涝,加上效率低下,八十亩,且不够三五十人嚼谷。赶上有一年的年景差到过分,菽粟只有一层糠壳,二十斤麸子里面剥不出一斗好粮食——
    胡家村半数村民扶老携幼往南阳逃荒,卖儿卖女卖媳妇儿,路倒满山人食人。蒜头的爹奶就饿死在那一年,兄妹幼冲,族里剩下的活人总算还有一口米,没把俩孩子也扔锅里烹饪了。
    那个荒年,胡家辈高的几个老爷子合计了合计,匀出来七亩远离水源、犄角旮旯的田地,把这点田地的收成充当扶助宗族里年幼孤儿的义田;族中三老有约在前,义田由德高望重者经管,几个孤儿十五岁束发,待他们成童之后,再以此田分之,确保无怙无恃的胡氏后人能在石阳岭上有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十五岁那年秋天,长时间霖雨,胡蒜头打了一场大仗。
    那年,蒜头把头顶的两个鬏解了,头发扎成一束,长作个愣头愣脑的独头山蒜。
    看着妹妹胡桃,俩大眼儿,一矬个儿,饿成萝卜头儿粗细,小胡心里难过。束了发,小胡惦记着分田。
    十来年中,经管胡家义田的老东西没了几批,乱世中,好人都死光了。
    德高望重的没了,分发义田的事儿自然也撂了,小胡惦记的这二分荒地自然也教别人侵吞了。
    小胡来要,长辈不给。不给没辙,张嘴就骂。那经管义田的长辈看着他五尺身量、破衣烂衫、满头营养不良的稀乱黄发,口尚乳臭,竟敢骂爹艸奶,嘲笑不已。
    笑了一通,长辈就把他埋了。
    长辈尊,晚辈卑,以卑犯尊,不孝不敬,不说大晋以孝治天下,只是荒村野驿,宗族就是王法。
    捆鸡一样将少年捆吧捆吧,崽子小,省土,打发后生挖个浅坑,刨两铲子泥胡乱压住。埋了他,转手把他妹妹胡桃弄进家里,预备着汉南郡城下个月大集,这女娃娃起码卖上五百吊大钱。
    霖雨救了蒜头的命,老天爷良心不泯,大雨冲了滑坡,把这小绝户从泥里滚出来。
    后来很多人传说,这胡家小子是非人之种,原本是石阳巨岭里修炼成精的山魈野怪。
    那个雨夜,胡蒜头跌跌撞撞回了家,满身泥,满身锈。这是个屁了的家啊,戈针围了巴掌大的三丈院,一口漏风破窑,窑门拿绳子拴着,锁也买不起。院里没牲口,只有院角搭着把钝锈的帮佣镰刀、院中间一方看不见丁点谷渣的磨盘、门边上碗大的一口苦井。
    早半个点回来,还能见全一面他从雏子养大的一对走地黄鸡。公的已教村人抢去,母的惊了窝,扑棱棱飞野地去了,刚才回院。
    也不管母鸡痛失濡侣、悲而夜鸣,胡蒜头一把抄过那鸡,咔咔拧断鸡头,圈脖子系在了自己提腰的裤绳上。
    他要跑路,胡家村已经活不下人了,他得走。
    前十五年,他活着的盼头不是他娘的什么照顾妹子、扛起家庭重担。这小狗日的没读过一天书,不懂那么些个宏大又高尚的道理。佣耕乞食,他能吃苦,他只想捱到十五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二分田地,然后安安稳稳乐得做个土里刨食的乱世农夫。
    他总跟妹子这么念叨,妹妹胡桃不解地问过他,土,就那么重要吗?
    他说,重要。至少在胡家村,很重要。
    土是他的命,他没有土,所以他前十五年只能苦苦挣命。土,是平头百姓乱世余生的根本。没有土,以后再赶上他冲龄那样的灾年,他会无牵无挂,俩胳膊夹上院里的两只鸡就撒丫子了——
    而后换个陌生的地方继续卑微苟活。
    非得有块自己的土地,结结实实把这二分薄田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胡家村人才能看到,这小子是稳当主,这小子是有牵挂的本份人,这小子能被认可,不能轻易再把他当个绝户呼来唤去、吆五喝六。
    他虽小,他知道,土是他的命。如今这土拿不到了,就算村里看他大难不死、不再治罪,他没有自己的土,日后再接着佣耕、乞食——他做不到。他本以为十五岁一到可以活得像个人,这乱世却偏偏逼他去做个山魈野怪。
    跑吧。睡梦里屙稀,横不能可着一个地方不挪窝了。
    蒜头儿甚至把母鸡都别腰里了,唯独想不起他妹妹胡桃。离开家时,他往苦井里唾了口粘痰,他是愤恨的,只是打小受气受惯了,仿佛一落娘胎就把气性连同脐带一并断舍。走至院前,瞥见角落那把镰刀,他忽然停住了脚。
    长这么大,挨打挨骂,还嘴是有,除了被欺负急了时喊两声谁是谁爹谁是谁儿,他还没还过手呢。
    要不,试试?
    人生应该勇于尝试。确切讲,是人生无望时。
    他手持钝镰,雨夜带刀不带伞,拔脚便踹烂了族人的大门。
    夜雨听萧瑟,雨声遮盖了野村的惨叫声。泥污和鲜血交织在一起,花了蒜头稚嫩的脸,而他的眼神里看不见怒,却比十五年中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只留了仇家一妇一孺。他听村里的读书人说过,浪迹天涯的侠客都有一颗仁心。抱起妹妹离开的时候,仇人妇骂的很脏,仇人子哭的很惨,看热闹的乡人围上仇家的血泊,却无人敢上前拦一拦这没落的绝户,人人自觉让出一条雨中的阔路来。
    经过人群时,他听见乡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个好爷们儿,手段利索。有的说,这娃娃祖坟冒烟,土埋都不死。有的说,他本就是个死人,还阳来报怨的,惹不得。有的却说,血泊里这家人留下了后,等这家后人大了,管他胡蒜头是人是鬼,一个命硬的野种罢了,他仇家的后人生当食他肉,死当追他魂。
    他听得清楚,听得心乱。
    于是乎回过身来,送那妇孺阖家团聚去了。胡蒜头不杀妇孺,可惜他仇家的老婆不是小孩,仇家的小孩不是女人。胡蒜头自此非人,丧心病狂,心如禽兽。
    乱世的一滴雨,落在凡人头顶,那便是滔天洪水。
    胡家村再容不下他,背着妹妹进了山林,转过几个林窠野洞,选了个干燥些的窟穴落了脚。那一晚如何也生不着火,胡桃说是冤魂作祟,蒜头瞪着眼扬起巴掌,半空又放下了手。
    后半宿的时候,岭阳金鼓喧阗,一阵人哄马喊的厮杀,兄妹二人抱起枯草堆住山洞,趴低了身子,大气也不敢去喘。
    天明时,胡蒜头从洞中探出蒜头,俯视岭前野村。但见兵民尸横遍野,十里村居,皆成残垣白地。
    他和妹妹胡桃自幼不曾离开这胡家村,几个偷桃的夏天,村口的歪脖桃树拢共踩空了他七八跤,村后的清溪听过他骨头里喀吧喀吧的拔节声。他这故乡本也不是祖辈的故乡,故乡么,无非是老代人走累了停步不再启程的烂地方。故乡于他,恩重如山,仇深似海;两支晋军一夜乱战,把他小胡的恩也打没了,仇也打没了。他年幼的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悲凉。
    冻饿一晚上,忍到晌午时,见巡山的军汉转去岭下,蒜头儿赶忙钻着了拿屁股蛋子烘干已久的枯黄草茎,把那母鸡拔了毛,抟上稀泥,盖在了火烬底下。
    烟刚飘出洞口一会儿,两个神出鬼没的大兵便把兄妹二人揪下山来。村居旧址不知何时已支起了军帐,帐前插了三杆子旗枪;大兵把二人拎进帐里,呈上了从蒜头儿手里缴夺来的钝镰。内中两员凶神恶煞的剽悍将军,一个断臂瘸胳膊,一个满脸满颈的伤疤,铠甲之外看不见好地方——
    两双虎眼扫过,慌的兄妹战栗发寒,紧紧依偎一处。
    疤脸的将军,反握一柄九股钢叉,使叉杆轻轻敲上胡蒜头的脑门:
    “那后生,把脑袋抬起来!好歹是束了发的爷们儿,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蒜头儿仍垂着首,大拇指牢牢团在掌心。
    瘸胳膊单臂拄着一把鬼头大刀,见少年回话磨叽,不甚耐烦,将鬼头刀琕重重叩地:
    “怎么竟是两个痴儿!你二人流落草野,可是这本村的孩子?有问有答,我且问你……”
    胡桃缩在蒜头怀里,让这二将的喊叫唬得嘤嘤抽泣起来。小胡紧锁牙关,惊怖间战抖更甚,眼睛直愣愣盯着几案上的镰刀,慢慢将两个拇指从掌心放回中指食指之间,两个拳锋缓缓迎向帐中的两员凶煞。
    胡蒜头正欲发作,忽有白头阿翁,掀帐而入。
    一将把钢叉斜搭在帐角,让了主座与这老翁:
    “老泥鳅,这俩娃是巡山卫士从山窠里抓出来的,俩娃娃懵圈圈的,问啥也不说话,跟他娘淋了雨的鸡仔似的……”
    “小刘钟,不是你在梁郡尿裤子的时候了?昨夜刚上石阳岭头打了这场遭遇战,如今汉南郊野兵连祸结,俩孩子爹娘都不定怎么了……看着本来就苦命,让卫士不由分说推进军帐,营里又是枪林又是剑簇的,迎面撞上你和元德傻大笨粗、俩狗熊一般的货色。别说人孩子,老子这几天一睁眼瞅见你俩,也他哥的常要抖上两抖!”
    老翁伸手摸向女娃娃的发髻,胡桃只把粉面往蒜头儿的怀里扎去,蒜头挡上身前,努力站直了低矮的个子。
    “娃娃,咱们不是坏人。岭北有个城,沙羡城,你们知道的?沙羡的孬兵,往南来找我们麻烦。找我们麻烦,这没什么怕的,你看那两头狗熊,他们都极能打,不怕人来寻什么麻烦。烦只烦那些孬兵嚯嚯一路百姓,抄掠干净了沿途乡邑人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人少些,昨夜将将打跑了他们;但可怜岭下这些个枉死的百姓,无辜因我们遭此大难……”
    老翁嗓门沙哑,语音却缓和亲切,熨贴人心。胡蒜头喘匀了气,怯生生道:
    “我兄妹本是后山人,早就没家。昨晚战火烧上一烧,这家是彻底干净了。”
    长叹一声,老翁从筒袖里掏出个干巴如铁的麦饼,掰成三块,两块递给那女娃,蒜头儿半路劫过麦饼,一边狼吞进自己嘴里,一边又把饼子照胡桃的口里去塞。
    “你是后山人?老夫亦是后山人——却不是你这个后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了自己的家,至今也没个家。嗐,有首诗怎么说的来着?我亦后山客,偶在帐前坐;年衰厌功名,人老轻福祸。说什么福祸,扯什么家国,咱老少都是苦命的人啊,江湖聚首,算阿翁和你们的缘分。哎呦……”
    老翁猛地扶腮打个摆子,瞬时就皱歪了白眉。从嘴里缓缓又取出那块未及咽下肚子的麦饼——铁饼上镶了颗明晃晃的黄牙。
    “人老啦……”
    老翁扶腮,笑着环顾左右二将,二将微笑,女娃娃把脑袋从兄长的身后探出来,一见铁饼上那颗老迈的落齿,也不禁哈哈奶笑。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刘钟,元德,以后老子喝美了的时候,能不能就容我吹吹牛撇撇逼?‘遥想老子当年’这样的话,真不知老夫还能再絮叨个几年呢?嗨,不提也罢……那娃娃,倒是有个事情想打问打问你——”
    “我昨日得了个石阳城来的快信,说是那边有些坏蛋正在翻山越岭来这岭北,预备着好好拾掇我们。娃娃,我今日在此驻马,寻思正好跟你这本乡的后生打问打问,你且帮帮老汉罢……唉,此间山老高,石头老杂,林子老密,我想问问你,这庄子方圆五七十里之间,水源去哪儿吃?小路朝哪儿走?何处洞子多?哪里洞子大?”
    ……
    胡蒜头十五岁那年秋天认识了一个名叫虞丘进的老头儿,他们朝夕共处了好几天,他们一起钻进深山老林,一起并肩坐在村口的桃树上啃铁饼吃。
    他郑重地问了老头儿的名字,老头儿强调了好几遍,他复姓虞丘,单名一个进,还有个表字,表字豫之——
    多年来,老同袍死伤殆尽,当世已没几个人称呼他这拗口的表字,索性都嫌他复姓也拗口,索性都叫他老泥鳅。
    于是他也渐渐成了一条多年沉沦在泥泞之中的年迈泥鳅。
    蒜头的名字常常被老泥鳅嫌弃难听,蒜头却说他不懂:贱名好养活。蒜头知道泥鳅没有老婆孩子后,有一天鼓足勇气,张嘴就说想做他的孩子。泥鳅笑的很苦,他说军中孩子是累赘,他自保不暇,不可能将兄妹长带左右。
    老泥鳅管了他兄妹好几天的麦饼,分别那天晚上,北府军中三更就造了饭,人人眼中杀气腾腾的。泥鳅却没吃那顿晚饭,而是把麦饼再次一分为二给了兄妹。老头儿解下腰佩的古怪弯刀,将鞘尖的银琕一点点磨蹭下来,小心翼翼分开包进两张油纸,连同三五吊大钱,一并给了兄妹。
    后来淮南雪飞白,虏骑围千万。胡蒜头,又想起来初次认识的老泥鳅。
    那大帐里的老先生,营伍修整时,总着急先去卸掉他那袭战损不堪的裲裆旧甲:他常常在军中穿着一身土灰色的布衣,性情温怂怂的;逢谁聊两句,总是笑眯眯的。
    他记得认识泥鳅时,老头儿的岁数就已经很大了。背人时,方显出身子的不利索,三天里,他有两天偷偷捂着胃口,流一脑袋的白毛汗。
    他记得,老泥鳅皴裂的虎口处,有常年使刀的人才让刀镡给盘出的厚茧。一起去够野柿子的时候,被毛虫咬了,他还见过他大臂上三条触目惊心的长疤。
    嗨,这老东西。
    不知当年是怎样个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