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半个时辰打扫干净，武清侯府也不慢，尸体全被运走，后院反复清洗，廊道和门窗被洗的刷白。
    云梦被绑在正厅柱子上，李铭诚奄奄一息躺在地下，好似被水浇过。
    昭太妃和信王看到屋中的场景有点发愣，张维贤与关大河在吃卤肉喝酒，关承武抱胸靠在门边，所有人都没有对太后行礼。
    昭太妃没有责怪他们，清算恩怨嘛，没有对老太婆动手已经很客气了。
    信王对眼前的场景很陌生，好像他的出现太多余，手足无措不知该干嘛，身后的丁绍轼默默拉着他坐到张维贤旁边。
    昭太妃走到李铭诚面前掀开他的头发，对着迷糊的眼睛揶揄道，“啧啧啧，李少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想死又怕死，生不如死的滋味怎么样？”
    李铭诚仅仅是眼珠子动了一下，昭太妃立刻大笑，“人家给你自裁的机会你不中用啊，哀家早就与陛下说过，以前的一堆老东西你最没用，若非出身，你最多能做个小吏，若陛下看到他最倚重的表弟虚弱、胆怯、无能、无助的死样子，保准气得活过来。”
    “一个胯下浪货有什么资格看老子的笑话。”
    老头说的挺狠，信王恨不得堵上自己的耳朵，昭太妃却毫不在意，依旧笑呵呵回道，“女人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个母亲，李少爷睡了人家却不要，陛下当然也不要了，你这一生毁了多少人？饿了一天吧？听说关二爷要把你扔到大街上做乞丐，哀家可不能错过这场好戏，呵呵呵~”
    李铭诚没精力与她吵架，昭太妃也没有继续，起身解开柱子上的云梦，轻轻拍拍脸，“轩嫄，你是陛下唯一的好孩子，你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没必要为别人流泪，有些事也没必要为难自己。”
    云梦嘴唇发抖，“太…太妃，禁…禁宫…”
    昭太妃再次拍拍她的脸安慰，“都是些奴婢，禁宫每个人都在吃里扒外，死就死了，一了百了，陛下身边人还留着，皇帝以后很难知晓外面的秘密，但再也不用防着别人打探皇家的秘密，挺好，挺公平，皇家就是为了一些细节末节的脸面问题，丢掉了里子，丢掉了皇权。”
    云梦不知该说什么，跌跌撞撞坐到椅中，落寞又无助。
    她上午挣扎太厉害，被大师兄一顿揍，连累四名亲卫也死了，纯粹的看客让她很难受。
    昭太妃坐到一言不发喝酒的两人身边，“公爷，关二爷，林爷和宋爷走了，陛下想让信王知晓以前一些往事，那些云梦都不知道的往事。李铭诚既然说不了话，还麻烦您二位。”
    关大河什么兴趣，张维贤嘿嘿一笑，对信王说道，“老夫来告诉殿下吧，万历朝国本之争旷日持久，东林因此上位，但国本之争一直在皇帝的控制中，万历皇帝想以此创造一个皇权可以完全掌握主动的权争角斗场。
    文臣上当了，太子之位皇帝一言而决，就算无法乾坤独断，他也可以让其余儿子发生点小故事，总之传承至上、皇权不可动摇。
    也就是说，你以为的那些君子，其实都是陛下钓鱼的饵，或者说是权力驱使的傀儡，越是自诩君子，越证明他们居心叵测。
    泰昌一开始就被先帝看好，因为他从小沉默、有耐心，这是你皇爷爷非常看重的性格，但你父皇也有致命的缺点，就是耳根子太软，与你皇奶奶完全一样的性格。
    这性格可不能做太子，万历先帝有点发愁，正好朝臣抨击郑贵妃，于是与你皇奶奶商量故意冷落她，让她对着儿子适当说皇帝几句狠话，想让你父皇从小生出坚毅，尽快适应皇家的残酷。
    可惜适得其反，你父皇对你皇爷爷过于惧怕，更相信酸儒狂生的话，这tm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福王之所以没有做太子，不是你父皇后来有多优秀，也不是外朝有多大的压力，实在是福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只有浮躁的小聪明和高高在上的虚架子，完全不可能触摸皇权。
    怎么办呢？
    两次妖书案，其实都是苦肉计，是暗卫的手笔，为的是让你父皇看清外臣的虚伪。
    效果不是太好，且万历先帝上年纪后一直头疼，不能再拖下去，只能先册立太子。
    灾难啊，你父皇做太子后，还不如之前呢，过的更是战战兢兢，对自己的父亲惧过鬼魅。
    随着时间的推移，东虏肆虐，万历先帝感觉自己身体越来越差劲，太子不能继续这样毫无担当。
    大家商量后决定反其道而行之，暗卫用苦肉计派出死士，皇城守卫、禁卫统统装眼瞎，让他大摇大摆进入慈庆宫。
    这就是梃击案，完全是自己人的手笔，否则一个平头百姓怎么可能连闯九道门禁进入内宫。
    梃击案为的是让你父皇挺身而出，定罪福王和郑贵妃，哪怕他与你皇爷爷争吵一次呢，趁机抢一点皇权，增加皇太子的威信。
    可惜又是白耽误工夫，一来你父皇就是个死人性格，二来…他身边的女子很贤惠，劝他大度不要追责。
    荒唐，这是皇权之争，你死我活的权力争斗，不是家里的鸡毛蒜皮，贤惠、忍让、大度，都要命的缺点。
    梃击案没有达到万历皇帝的目标，却让他想起另一个更大的隐患，那就是他刚登基时，慈圣皇太后垂帘听政，与外廷一起完全架空皇权。
    慈圣皇太后是皇帝生母，对儿子严厉本来没什么，要命的是慈圣皇太后有两个儿子，先帝稍微贪玩，皇太后就会开口威胁废帝重立。
    万历皇帝理解母亲这是为了教育他，后来也不再嫉恨母亲，但是…皇权在慈圣皇太后那一句一句随便提及的废立中衰落，当时连内廷的太监也对皇帝丝毫没有敬意。
    皇帝身边的侍读西宁侯、武清侯，还有随身侍卫林佐、关大河，跟着经历了那十多年的压抑。
    梃击案失败后，这些老家伙齐齐想起皇帝母亲对皇权的反向威胁，劝你父皇大度忍让的那两个妃子，偏偏都有儿子，后宫不得干政，谁都看出来了，太子的妃子有抢正宫之位的征兆。
    万历四十三年，梃击案过后仅仅三个月，泰昌皇帝于潜邸醉酒，失手打死其中一个妃子，詹事府那些酸儒怕万历追责，悄悄送出城下葬。
    泰昌皇帝想杀掉四子生母，保长子生母，但做皇帝怎么能手软，万历皇帝很不高兴。
    四年后的万历四十七年，辽东屡战屡败，朝事艰难，皇帝越发虚弱，大明朝需要一个强力的皇帝。
    你父皇依旧让你皇爷爷很失望，但这时候他总算发现，偶尔听训的长孙虽然沉默不语，但眼里的坚毅和…冷漠的波澜不惊却十分难得。
    儿子不仅怯弱，还痴迷女色，身体如同隆庆皇帝一样虚弱，先帝认为泰昌没救了，登基也是短命皇帝，但他又很高兴，认定长孙是大明的未来，那他的母妃就不能影响他做一个好皇帝…
    确认长孙性格两个月后，先帝立刻决定让长孙的母妃提前去死，让抚养过两个孙子的妃子全部去死，不必等到太子登基，早死早放心。”
    张维贤说完了，拍拍流泪满面的信王，“你的母妃殁于万历四十三年，林威的父亲和师父奉皇命逼迫泰昌，武清侯是出主意的那个混蛋，但动手的是你父皇自己。
    殿下不用恨暗卫头领，万历皇帝一生从未受任何人影响，很多事看似出自武清侯的主意，却是他在拍马奉承，他太了解皇帝了，总能说出皇帝想说又不能说的话，才会恩宠五十年。
    林佐把你母妃葬在他家祖坟后面的申懿王墓旁边，也是为了能看着点，可惜他一去世别人也忘了，林耀并不清楚这个秘密。
    林威修墓的确是下意识行为，但老夫绝不认为他是单纯善良，因为他内心深处从不相信皇家任何事，像妖书案、梃击案等密事，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那小子却能从文牍中找出真相，思维和情感与你皇爷爷一样，从不受旁边人影响，这就是他做事能成功的原因。
    没有谁天生愿做这些恶心事，只怪殿下姓朱，只怪殿下没有藩王的富贵命，却有一个劳碌挨骂的皇帝命。”
    信王泪雨滂沱，大厅一时很安静，但过了一会，信王突然抬头，眼里全是清冷，“英国公为何知晓这么多事？”
    张维贤一愣，转瞬哈哈大笑，“有点意思，殿下不是他们想象的懦弱傀儡性格，但刚愎自负也是灾难，殿下不用好奇，老夫知道但没有参与，张家从未插手皇家传承之事。我们有严格的分工，传承二百年更有做事的底线，张家所涉全是朝廷政事，是影响万民生计的权力交替，只有御座上的皇帝才能过问，殿下暂时还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