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郭府便有下人送来回信,一封是王夫人写的,很简单几句话,甚是夸赞感谢了这银霜炭的好处,让他有空可来府上坐坐。
另一封便是郭小娘写的,虽然里面没有什么亲密的话语,但是字句中都透着能够重新恢复了联系后的欢喜。
当然,也少不了希望他不要因这些生意之事耽误了学习与备考之事的劝勉。
总之,对于省试,郭小娘可比他上心得多。
而另一边,罗掌柜的行动力果然不同凡响,其商业头脑与操作手法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首批的五百斤银霜炭,居然一斤都不急着先卖,而是取出了三百斤,分成了三十份,直接作为礼品,去送至那些肯定能消费得起的老主顾。
剩下的两百斤,则在京城东南西北四家分店里各放五十斤,也不售卖,只是在店中置一火盆,直接燃起以作示例。然后就在上方挂出价格,写明接受预订,七日后可发货。
这样的操作之下,仁和商号的银霜炭在京城里一炮而红。
事实上,还没等到四家分店的店里实物演示起到效果,送出去的三十份银霜炭,则毫无悬念地回来了五十多份的订单——这些人家一旦发现好物,自然会转告甚至转赠亲朋至友——首批一百石的银霜炭还未到货,就已经被预订光了。
之前说过,每斤四文钱的石炭便宜到了令人发指,却撼动不了每斤十文钱的普通木炭,无他,就是木炭的烟尘较小些,味道较低些而已。
而因为有了在这个时代无可替代的“无烟无尘”的罕有特性加持下,每斤一贯钱的价格,反倒成为了银霜炭独有地位的证明。
因为对于京城的显贵们来说,一两三十贯钱的香料都烧得起,谁会在意这区区几贯钱的小事情,唯一要吐槽的,只是当前的供应量实在是提不上来。
所以,在秦刚安排钱家父子将提前了两天出窑的一百石银霜炭送至仁和商号时,可把罗掌柜给高兴坏了。
因为在第一批货订光之后,还有新的订单不断地过来打听。而他实在是不放心仓王村里的产量,所以在没能收到第一批货的情况下,着实在是不敢去接后面的订单。
至此,在成功送出了第一批货后,第二个与第三个七天后的订单自然也就再次一订而空。
而连续三次都没能订到的人家,心有不甘地开出了更高的价格,期待有人肯转卖。
一时间,京城市场中能够转卖的价钱,甚至翻到了每斤六贯钱的地步。
银霜炭已经成为今年京城里最受欢迎的馈赠之礼,尤其是去想巴结朝中重臣的。送个百八十斤的木炭,总不算是行贿吧!
比如,现在已经有人送了两百斤的银霜炭到了资政殿学士、户部尚书李清臣的家中。
经元丰官制改革之后,宋朝强化了三省六部制,对于开国以来的宰执机构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调整,强化了六部的职权,其中最得益的是吏部,次之就是废除并替代了三司的户部。
所以李清臣所任的户部尚书便成了一个权高言重之职。
李清臣,字邦直,是仁宗时皇佑五年的进士,之后在英宗治平二年通过制科秘阁考试,被授予秘书郎,转为京官。治平三年再通过诏试进入馆阁,擢为集贤校理、同知太常院。
读懂李清臣的这段从官经历,对于熟悉与了解宋代官制的实质十分有帮助。
普通人就只知道看官品的高低,但是却不明白:为何有的人一级级地由从九品爬起,哪怕仅仅只是想升到正六品,就要几乎耗尽一生的努力;但是有的人却能在短短几年中,就可实现极其神奇的各种跳级升官,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续跳跃至四品、三品的高官之位?
简单说来,官品其实只是一个职位发展结果的事后认定而已。
宋代崇文,文官的升迁十分讲究一个资序,也就是资历与次序的意思。
大家熟知的科举,其实有很多科。我们一直关注的只是其中对最大多数人开放的进士科。分为地方解试、中央省试与殿试,三试通过即为进士。
拥有进士之身的官才是士官,这是最重要的资历。
而像如今的秦刚这样,因为立功而获得赏赐的官位,通常被叫作选人官,一般只能在七品以下的低品级之间徘徊,同时也根本比不上同品级甚至稍低品级的进士出身官员,基本上只能与蒙荫官甚至之后的捐官算作同一个档次。
而进士授官,除了排在一榜甲等的状元榜眼这少有的几人,可以有机会入职翰林,直接成为京官。大多数的进士,只会分配为一些县令、主簿或者边远军州的辅官。
所以李清臣在考中进士之后,起先担任的就是邢州的司户参军。这种在地方上的官员,每一年都要经过严格的政绩考核,才能艰难地上升为县丞、县令等职。
之后便要经过一道严峻的门槛——通过吏部的铨选,确定能否转为京官。一旦通不过,就只能一辈子在各种县官与军州的辅官里转悠,品级也就一直在九品至八品之间转悠。
而吏部的铨选,竞争极大,里面的水也极深。当年刚正耿直的李清臣自然过不了这一关。
好在,宋朝还给真正优秀杰出的官员开了一个口子:制科,又称制举,相对于科举,也称大举,由此可见其地位之重。
制科要分三级考试,首先须得皇帝近臣荐举,进呈策、论各二十五篇,皇帝委托两制侍从详看,并限定先淘汰三分之一。
秦观在元佑二年曾得到苏轼等人的荐举,参加了第一级的考试,可惜并未能通过而被淘汰。而更早一些的李清臣,却从这第一轮荐举中顺利过关,由此便可见到其实力确实不一般。
当然这里不是说秦观能力不行,只是说,通不过这第一轮考试的不一定没水平,但是能够通过的,那肯定是极有水平。
其次为秘阁试论,即现场出六个题目,要求一口气作出六篇论文。每次能过此关者多则两三人,少则一人。治平二年这次,李清臣成为了过关后两人中的第一名。
最后,便是御试对策,即由皇帝与宰相等官员出题问策。主持李清臣参加的这次御试的便是宋英宗与宰相司马光。
最后,李清臣终于通过了这次制科考试,而正式转为京官,具有了进一步升迁的重要实力。
经过几年在秘阁兢兢业业的工作,李清臣深受神宗皇帝的信任,被逐步提拔为翰林学士并官至吏部尚书,成为朝中的重臣。
自此开始,他则不可避免地开始面临党争与政治派别的影响。
只是,生性正直的李清臣,虽然赞同并倾向于变法,但他却没有像其他的变法派成员那样,大张旗鼓地一昧盲从王安石,以至于还一度被激进的变法者指责为保守派。
但是,在神宗皇帝去世后,保守派在高太后的支持下开始大肆废除新法,打击新党之际。李清臣却坚定地站了出来,在蔡确、章惇先后都被逐出朝堂,保守派一手遮天的情形下,李清臣以他大无畏的精神与坚定的勇气,成为最后一个阶段对于新法的维护者与坚守者。
元佑二年四月,李清臣终于被罢尚书左丞,以资政殿学士知河阳、再知河南永兴军。
直到元佑八年,随着高太后的身体欠佳,赵煦亲政的概率增大。朝中开始有人运作让一些具有新党倾向的官员提前回京布局。
首当其冲的就是李清臣。
当年六月,在两次召回失败之后,新党终于在第三次,成功地将在知真定府的李清臣召回京城,任户部尚书。
在这个时候,具体的官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在于表达出了一个鲜明的政治信号。
正如时间进行到了十二月,上月底从杭州召回京城的章惇只是非常低调地被任命了一个不领实职的群牧制置使,甚至都没有成为执政堂中的执政之一,但大家谁都清楚现在朝堂中作主的是谁。
宋王朝这具庞大的马车已经决定了转向,只是在完全实现方向的转变前,还需要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
至少,像各个在元佑期间被放逐到地方的新党干将,要把他们全部陆续地调回京城,则必须要走一系列的正规手续。然后如果要相应安置到各个重要的位置上的话,原来位置上的那些旧党官员还得找出问题一一逐放。所有的这一切,都需要足够的时间,都需要如今新党的实际掌舵人章惇在背后细细地筹划。
如此一来,此时的李清臣,便站在了面向激烈动荡的朝局最前沿。
已经经历过人生大起大落的李清臣当仁不让,首创提出了“绍述”之议,建议皇帝旗帜鲜明地继承先帝神宗的成法之绩,这便非常符合赵煦内心的政治意图,也算是开始在朝堂明确地吹响了重启变法思想的号角。
而大多数的官员都是盲从的,新党当政时他们跟着歌颂新法,旧党上台时则默认废法,而到了政治空气再一次扭转过来的时候,明哲保身的最大多数人,则开始各显神通地寻找新的出路或靠山。
虽然章惇个人做事不拘小节,但其回京时对郊迎百官的肆意忽视以及在朝时的阴冷神情,令大多数有心攀附之人望而生畏。
而修身自律的李清臣,却因为平易近人的性格,成为太多人有心巴结的对象。
即便是李尚书不好美女钱财,但总有可以钻营的地方吧!
此时,在李府后堂正厅,李清臣的第四子李禠正跪在堂下,口中犹在辩解:
“大人息怒,这也不能全怪孩儿啊。当时只是想,这也不过就是百多斤的木炭而已,对方说得又很诚恳……”
“诚恳?”饶是冷静的李清臣也不禁被这话气得更怒了,“你才认识几个人?这京城之中,也就是你等这种不成器的衙内,才会把各种狗苟蝇营之徒看成是诚恳之人。”
“大人责备的正是。孩儿知错了,只是入冬以来,娘亲屡受木炭烟尘而咳嗽不断,当时听来人说这银霜炭不起烟雾、不起异味,一时好奇便想拿来试试。哪会知道这种事物的价格,居然会那般离奇地昂贵啊!”李禠半是服软、半是解释地说道。
这李清臣共有四子一女,其中前三子一女都是原配韩氏所育,韩夫人是北宋名相韩琦的侄女,只可惜去世较早。
之后李清臣娶了前“同制科馆职”的孙洙的季女为继室,孙夫人嫁来时小他二十岁,为他只生了这第四子李禠,另有一女早夭。所以,李清臣甚疼爱这孙氏,而孙氏也是较为溺爱自己亲生的这个小儿子。
李清臣当然是知道孙氏年长之后的咳嗽问题,听得李禠的孝心表露,火气也是消了大半。
“银霜炭。”李清臣注意转到了这个木炭身上,冷冷地哼了一声,“这等不食人间烟火之权贵享用的奢糜之物,又岂是我们这等人家可以使用的?”
早在李禠埋头挨训之始,他的伺候小厮就悄悄地退出,飞也似地去找孙夫人求援。
不多时,孙夫人便及时赶到。
“奴家见过老爷!”孙氏进来后,便跪在了儿子的前面,“禠哥此番的不是,奴家已经听过了。老爷可责骂、可处罚,但是还请看在他的本心只是为了孝敬父母这点上,不要太过于生气了。再有什么恼怒,便都先罚一下奴家这个管教不严的母亲吧!”
“你……”李清臣一时语塞,想到的话语竟是被这个孙氏夫人堵得严严实实,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溺儿便是害儿,今天他敢收别人的炭薪,明天他就敢收别人的金银!此风不可涨,此口不可开!收的的这些木炭,已经烧了的,赶紧去买了补上后,一并退还。买炭的钱,就从这个蠢东西的月例钱里扣,你要维护,你替他出!”
说完跺了跺脚,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孙氏看见李清臣离开,便站起来再拉起了儿子,柔声说道:“起来吧,娘亲知道你是孝顺,可是你爹爹教训是也是在理,我们家怎么能收这种重礼呢!”
李禠想的却是他父亲最后说的几句话,当时他收下这银霜炭后,就赶紧给孙夫人房里送去换下了过去的旧式木炭,这两日里已经用去了二十余斤,按照现在外面的市价,这要是由他的月例钱来扣的话,还不得要了他的命吗?
“娘,就是大人说的这再去买这银霜炭的钱,可是要花一百多贯呢!孩儿哪里能有这些钱啊……”
“唉!你也是孝敬娘亲才惹出这些事的,这钱你便跟我取吧。”孙夫人说完后又皱皱眉道,“只是以后凡事都动动脑子,这不过烧了两三天的木炭,就要花上这么多的钱,的确不是我等人家可以用的。”
李禠逃过了父亲的责骂,又得到母亲的经济援助,不由地好好地松了一口气,便扮作乖巧地认真听训,又说了好些软话,哄得母亲眉开眼笑,最后给他支取了一百五十贯的钱,去处理买炭退礼的事。
钱是拿到了,可是要到哪里去买这银霜炭呢?
这倒是个让人头疼的事情。只能带着小厮去各家炭店里去打听了。
京城唯一可以发卖银霜炭的只有仁和商号,小厮们跑了两家,都说近期已订光,至于有没有人愿意加价转让的,伙计只能客气地说帮着问问,都不敢保证。
李禠也不死心,便决定亲自去跑第三家,正是在保康门外的这家,在柜台问到的结果与前面两家无异,正当他有点气馁地准备离开时,突然被人叫住:
“至德【注:李清臣共长大成人的有四子一女,但具体哪个是继室孙氏所生,史书并无记载。四子李禠,仅记官至承务郞,从九品,估计应为蒙荫官。本书中设定为不喜读书、后随秦刚从商,及其表字至德,均为演绎。】兄,怎么有空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