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黄土高原,急脚驿马飞驰,肩头紧紧绑着的有红色丝带扎起与鲜红蜡印封记的文书,意味着这是政事堂下发的要紧公文。
行至京兆府后,立即分为两骑,分别投递到渭州及环州衙门,两封公文里面都是相同的内容:中书门下,召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章楶、环庆路权知环州秦刚即日入京。
章老经略此行的路上心情大好。
对于西夏的实力,他比谁都真正清楚。所以,他从来就没有指望经此一战,就能彻底平定西夏之患。能够取得当前的成果,这已经是他此次出发之前与皇上阐述目标时所不敢想像到的高度结果了。
毕竟西夏国内,目前的绝大多数核心兵力尚存,其分布于各地的十二监军司中,依旧还保持着四十万以上的常备军队。关键一点是由于其民风彪悍,长期以来又是执行着全民皆兵的政策。万一大宋要是把西夏人逼到绝境上的话,当真便会纠集出近一百万的大军,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而这一次,却是借助着其年轻国主李乾顺急于亲政并掌握实权,同时制约削弱国内一些并不忠于他的主战派系力量。这才相对顺利地达成了最后的宋夏和议。
虽然李乾顺是希望通过和议,暂时消除来自外界的军事压力,以全力整顿国内政治环境,并给自己再次的崛起与发展赢得一段喘息时间。
而对于大宋来说,又何尝不是借此机会,对西北六路的民生、农产以及人口方面的发展赢得一定的喘息发展之机。
机会对于宋夏两国来说,都是平等的,就看谁能够在这一段和平时间内,发展得更快更好,以扩大与对手之间的差距了。
章楶年纪上了,经不过长途骑行,于是安排了相对可以舒服一点的马车。中间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把秦刚拉了进来谈谈。
“徐之啊!”在车厢里并无他人,章楶便随意开口道:“此去京城,你在本次和议前后的功劳,老夫自然都会向官家一一禀明。只是这次,你与我说句实话,可有进入中枢的发展之意啊?”
虽然在在西北,这秦刚无论是在政务实施、军事作战、甚至还有在毫不避讳的经商行为方面,往往都十分地随心所欲。章楶问他时,他便以自己无意于继续高升,以免让官家难以赏赐为由来开脱。
但是今天再回头看一看,当朝臣们先是已经默许了秦刚目前正七品的朝请郎,以及直宝文阁的加衔之后,再加上这次无法回避的促成和议的大功劳,无论是从什么标准的赏赐来看,这秦刚就要步入绯色官服的中高级官员之列的趋势已经是铁板钉钉。
所以这时的章楶才有此问。
难得坐一段时的马车,秦刚也是因为与章楶熟了,此时正不顾形象地倚靠在车厢之壁上,懒懒地说道:“朝堂之凶险,远胜于西贼北虏。如有可能,此次天子问我之志,秦刚倒是想到北边看看。”
“不可不可!”章楶忍不住提醒道,“一西一北,旁人畏之若虎,徐之你还自己凑上去。”
“我就是这么一说嘛!”秦刚还是刚才的那副无所谓的神情,“其实朝中那帮人的尿性,章老子你也不是不清楚,有时你越是想要什么?他们可能就越是会怀疑?你想去北边干什么?莫不是还想再立大功?嗯,不行,不能让你去北边……”
秦刚的这番话倒是把章楶说得哈哈直乐,还真别说,如章惇、蔡卞这类人,许多时候,还真是这样的反应,这倒让眼下越来越与他们貌和神离的章楶不由地再次长叹几声。
秦刚这次入京,随了林剑亲自带着的近卫队几名骨干外,秦婉、胡衍及赵驷都没有同行。
主要是环州这里的生意与工坊都是从保安那里搬过来不久的,正好面对如今和议之后的榷场生意,必须要进行积极的扩产准备。
由于要照顾到章老经略的身体,此次的进京,虽然动身很快,但在路上却保持了相对稳妥的速度,虽然一直在行走,但也是朝发夕宿,一板一眼地常速行进。
而他们出发前发出的邮件,也就得以能够得以提前到达京城。
行到河南府官驿时,驿官一看他们这行人递来的驿票,立刻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哪位是环州来的秦宝文?”
秦刚连忙应过那位驿官道:“正是本官。”
“李资政有嘱,若能见到秦宝文,勿论早晚,即邀至府衙一叙,他已久候多时了。”
“哈哈,李邦直既是晓知你要路过,又岂不知你我同行呢?”章楶斜眼看了看秦刚,便毫不在意地说道:“反正老夫行了一路,身子颇为疲乏,他既不提我名,我也落得个清静之实,你过去后就代我打个招呼吧!”
章楶此言,也是主动帮秦刚解决一个尴尬。说完,他便径直去往驿馆安排的住处休息去了。
来之前,秦刚已从邸报中知晓,就在这一年的正月,李清臣由于连续遭到章惇一派之人的攻击与弹劾,最终被罢了中书侍郎,自正议大夫除资政殿大学士,知河南府。
今天如此之早就在河南府官驿休息,原本也是存了顺路拜访看望一下他的想法,却想不到李清臣早已获知了他的行踪,提前在这里就安排了。
“哎呀!这个章质夫啊!”李清臣对着秦刚笑着摇摇头道,“他应该明白我这次约见你,只是出于私谊而非官场之面。如今,不见我这个被逐出朝堂的贬臣,对他而言是件好事啊。”
李清臣所说的,正是大宋朝堂对于外放京官的一种潜规则。
一般而言,西京河南府,北京大名府,南京应天府,多为优待退居二线的执政大臣,远的不说,稍近些的知河南府的重臣就有文彦博、韩绛、张噪等等,皆是从执政大臣们上退下来的。
章楶毕竟是章惇的堂兄,李清臣选择对他的回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资政坦然大度之心,世人难及。”秦刚由衷地说了一句。
“怎么?过去在京城时还曾叫我‘世伯’,怎么着如今你升官了,反倒与老夫生份了?”李清臣有点不满意地吹起了胡子。
“是小侄的不对。”秦刚赶紧道歉,重新叫过,“还望世伯多以教诲!”
“教诲是说不上的。只是你此次入京,事关重大。老夫承蒙你叫过一声‘世伯’,至德又与你非常交好,有些话我还是要嘱咐嘱咐你的。”李清臣一脸郑重地说道。
李清臣虽然离开了中枢朝堂,但是他多年的政治敏感性,却对整个朝局的走向有着常人所不可替代的准确判断:
宋夏绍圣和议的达成,是一项足可以比肩神宗时代西线军事成就的大喜事,无论是天子赵煦、还是独相章惇,都会将其视为自己文治武功里的一项重要成就,而这项成就之中的秦刚,却因为他的政治立场的不明确、或者说是对于新党暧昧不清的态度,成为了所有人都想在这次回朝的机会里彻底除解决的重点。
只是相对来说,章惇希望的是秦刚能向新党低头,而赵煦所需要的只他能向自己表态。
李清臣此时也已经厌倦了朝堂上无休止的党争之乱,他此时便是提醒,如今的官家已经处理政务多年,凡事都开始有了自己的考虑与主张,秦刚可以好好利用这一点,为他自己的将来多多谋划一些。
“先前我曾惋惜过你的固执,不过现如今看来,贤侄如果是想要在这大宋的朝堂之中做一个前所未有的‘孤臣’,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李清臣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已经逐渐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与肯定的眼光。
当晚,秦刚回到官驿时,手下人说章楶早已安歇,吩咐说明天一早就启程赶路。
第二天上路上,老经略也颇有默契地对前一晚之事只字不提。
出了河南府没多久,便是西汴水了,于是更换了可以让人更加舒适安逸的船只,沿水路前往京城。
数日之后,秦刚等人的船只在西汴水入京的通津门处下了船,早已得到消息的秦湛、李禠以及陈师道等人早已提前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只是看见了陈师道之后,却很意外地没有看到以往肯定会随他一起过来的李清照姐弟俩。
一问才知,李格非已经于去年年底,在内城南讲堂巷那里租到了新的住处,虽然说每月的租金增加了一些,但是因为离得他目前就职的秘书省就只有三个路口的距离,不仅仅是每天去上下班的时间节省出来了,包括可以可省下来过去时不时会有的雇佣车马的钱,也算是挺好的一个选择。
当然,此时无论是陈师道、还是秦刚,恐怕都没人会想到在李格非心中悄悄改变的天平倾向。这也是李格非在搬家之后,渐渐地疏远了与陈师道他们来往的主要原因。
同样,这次秦刚回京也不能直接回家,而只能是先去宣德门报道,然后再与章楶一起去住城南驿听候召唤。
章楶与秦刚从宣德门那里登记完出来之后,则望着此时御街之上的人头涌动,车马往来,不由于感慨万分,指着眼前之景说道:
“徐之,你说,朝中的诸位相公看了这些,会不会觉得眼下已经进入了盛世之景?”
秦刚晓得,老经略此话包含着对于朝中局势隐隐的不满之忧虑,他笑着开口道:“诸事岂可看表面,能做到相公之位者,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吗?章老子你可是多虑了啊!”
章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口中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眼力劲是一回事,心里的想法却又是另一回事啰!”
难得回一趟京城,两人决定各带两名伴当步行从御街边走边瞧瞧热闹,便让送他们的马车从不太拥挤的浚仪桥街绕到前面去等他们。
只是他们还没有迈开几步路,就听得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十八叔!十八叔!”
秦刚抬眼一看,正是李迒这个小子,个头虽然稍稍高出一些,却还是之前的那副顽皮相,当下喜道:“迒哥儿,你又跑出来了,你……”
秦刚抬眼看了看他的身后,并没有看见还有其他人。
李迒却是跑上来拉了拉他的衣袖,又用手悄悄指了指威严的章楶等人小声说:“我姐在附近,瞧着你们一起进的宣德门,但你这边人太多,她不好意思过来,便让我来叫你过去。”
原来如此,秦刚却只能向章楶打招呼,说不能陪他去逛御街了。
章楶却只是用鼻孔出了出气,也不含糊地直接带着手下几个人摆步走了。
这时,李迒才拉着秦刚向左手处急走了数十步,绕过了两处摊贩的遮掩,这才看到了在一家瓷器铺前亭亭玉立着的李清照。
其实两人此次分别,也不过一年出头的时间,但一直停留在秦刚脑海里的,却是在青城镇外的驿道旁,她眼泪汪汪地说着“你得保证要按时给我写信”时的可怜模样,记忆中更多的则是从前那股自信满满甚至都能有点泼辣不驯的劲头。
但是此时,站在那里的李清照,不仅是长高了不少,而且身姿更是变得绰约了许多。而同样是记忆中的那张脸庞,此时笑盈盈地看着他,却是充满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
秦刚的喉咙不由地一阵干涩,他在此时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作“胸口突然被重锤猛敲了一记”,整个人都开始有一点点恍惚了。
这种感觉了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李迒疑惑地摇了摇他的手臂问道:“十八叔,你怎么了?你不会就这么短的一段时间之后就不认识我姐了吧?”
“哦,哦,没什么。我只是之前赶路有点急,刚才突然有一点点晕,现在好了。”秦刚赶紧掩饰道。
“十八叔,我悄悄告诉你啊,我姐今天出门前,可是打扮了好长时间呢!嘻嘻!”李迒故作神秘地悄悄对秦刚说道。而这句话则是让秦刚口干的感觉更加严重了。
此时李清照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盯着李迒,一下子又恢复了从前的那副霸道老姐的模样:“迒哥儿,说什么呢?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没有啊!我和十八叔说南御街那边的事呢!”李迒慌忙掩饰道。
“你的跟班呢?”李清照此时也不叫他十八叔了,而一个更加亲昵“你”字,却是叫得秦刚心头尤其地发慌,手脚有都点发颤了起来。
秦刚强作镇定伸手作了个手势,后面的人群中迅速挤过来了一个先前根本看不出与其他行人有什么区别的汉子,低头站在秦刚身边听候吩咐。
“那个,迒哥儿,你是不是想去南御街吃东西呢?就让这位小哥带你去吧?”李清照冲着李迒说道。
“可以么?”李迒的重点显然是想确认秦刚的跟班有没有随意花钱的权利。
秦刚对这跟班点了点头道:“他想吃什么,你就给他买吧。注意别吃得太多,喜欢的可以打包带着。”
李迒听了大乐,立即说:“走走,咱们先去钱家婆子的麻糕店!”
秦刚看着他们二人走远,才转头对李清照说道:“咱们……走走?”
“嗯。”李清照此刻突然又恢复了秦刚之前刚看见时的那番温柔,而且还带有一些此时女孩儿常有的娇羞模样,一时间,令秦刚竟然有点怀疑,她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清娘。
从宣德门出来到州桥这一段的御街极其宽阔,其中间为只能由皇帝出巡时才能行走的御道。在御道两边建有左右的千步廊,廊下各设朱漆与黑漆柱子两排,普通的百姓行人都只能在朱漆柱子以外行动。
御街的两边,既有着大宋朝的各个中央官署,又有着各色的商号、酒楼、书场及茶肆,竟然可以极其和谐地融为一体。
而且这条不长的道路,又是连接京里面最热闹的宣德门外大街与东、西御街以及南御街的中央干道,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街上也尽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秦刚正好也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关注在前后挤来挤去的人流,尽量以自己的身体进行各种预先的阻挡,以便能够让李清照在这人群之中走得尽量地轻松。
“我们那次,也是在这么多的人里走路吧。”李清照突然地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秦刚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所说的是那年新年东岳庙会的那次,一时间他也只能笨拙地点点头。
“那你在打西贼时,在敌军之中冲锋,也能做到这般地游刃有余么?”李清照的问话跳度很大,一下子又问到了西北之事。
“战场上的事,凶险得很!”秦刚略作思考,老实地说道,“比如像现在这样,两边伸出来的,并非只是不小心撞来的肩膀或者是某只车把头,而是可能会要了你的命的刀口与枪尖,同时你还得防着时不时会飞来的冷箭,须要十二万地打起精神。”
“是啊!鄜延路刚开始打仗的时候,我在家里生了你好些天的气,还发誓说,就算你的信之后来了,我也一个字不看,一个字也不给你回。”李清照低着头,细细地讲着。
秦刚的眼前不由于浮现起当时她闲坐在屋中,咬牙切齿地埋怨着他的景象,赶紧说道:“的确怪我,我之前没想到打仗之后,后方的邮驿也会中断。”
“不怪你,是怪我太不懂事!”李清照摇摇头道,“后来我收到了你写过来的那么多信,你果真是记得给我的承诺。不管是你在指挥千军万马之时,还是你在即将孤身犯险之时,又或者是你在坐困敌军阵中时,还有你大破西贼成就功绩之时,都没有忘记我这个小女子,都能第一时间与我分享你的决策、你的担忧还有你的喜悦!我又觉得,我是一个最幸福的小女子。”
说来也怪,李清照的这番絮絮之语,虽然里面没有一个爱字,却又似乎在每一句话里都透出她对秦刚满满的爱意与欢喜之情。
秦刚此时,也从今天初见她时被惊艳后的心情中平复了下来,同样在共享着李清照所讲述的那段时间里的起伏变化的心路历程。
应该说,李清照绝对不同于这一时代的所有女子,她虽然做不到像千年之后追求平等个性的现代女性那样,直接对着自己所喜爱的男子大声地宣告“我爱你”,但是她却以毫不掩饰与尽情吐露心迹的方式,让秦刚感受到了她火热且真挚的情感。
秦刚亦告诉李清照,西北的风很烈,但是在风中读她来信的文字后却会变得很温柔;西北的水有些硬涩,但是在回味与她交往过程的一些细节之后就会变得非常的甘甜……
“我不听啦!”李清照红着脸,作势捂起了耳朵,可是她的手明明与她的发鬓处还能放得下秦刚的一只手。
秦刚微笑着看着她,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压抑住自己想把手伸过去帮她捂一捂那丛乌黑亮丽的发鬓,嗯,李迒这小子说过的,今天早晨,小姑娘花了好长的时候打扮,难怪能够如此地明艳动人。
对此他也有点哑然失笑:“是么?对不起,我自己也觉得我今天说的话不太对,有点……有点,那个,肉麻!”
秦刚虽然明白,这个时候还不应会有“肉麻”这个词的用法,但是,他总觉得,唯有这个词语方可解释得如此通彻。
“肉……麻……”李清照细细地咀嚼着听到的这个新词,忍不住“扑哧”一下子笑了,转头嗔道,“的确是自己最了解自己,你整个人,就如这个词一般,太……肉麻!”
秦刚忍住自己的尴尬,把头转向了道路上的另一边。说巧不巧,他居然看到了此时路对面的一家枣糕店里正大块朵颐着的李迒,而这小子也正好把眼光投向路上,也看到了他们,正作势向他们招手呢!
秦刚伸手在嘴边作了一个禁言的手势,又摆摆手示意他自己吃好了。
此时正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李迒又看到了秦刚身边正沉陷于娇羞状态中的姐姐,心里顿时大悟:
“我明白了!十八叔让我一个人可以吃独食,如果把他们叫过来后,我姐岂不是就要再分走一份了么?对对对,十八叔对我真好!”
李迒于是非常听话地缩头回去,关心盘中余下的另外几块糕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