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还未结束,秦刚弃师求荣的消息却已经传出了皇城,背后的推手不言而喻。
“你知道吗?就是那个秦少游的徒弟秦刚,之前都说他的风骨有多高亮,之前朝廷贬了他老师两次,他就辞两次官。可是这次,朝廷又要把这秦少游贬去荆南,你猜怎么样?他假惺惺地辞了一次,可皇上给他再加了正六品的官,他也就接了!”
“是吗?哎呀,这样子看来,不是师恩不够重,而是先前给的官品不够高嘛!”
“我就说嘛!哪有那么高尚的人,高官厚禄面前就没有不动心的人!”
人性就是这样,当社会上有了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出现,大家不是真心实意地去称颂并赞美他,而是怀着最大的恶意去暗地里猜度:他为什么要去做好事啊?是不是私底下有什么其它的好处?他为什么这样维护老师啊?是不是别人给的好处还不够多?
所以,一旦朝会上的事情传出来后,再加上有人刻意的推动,便极少有人还去关注一开始“秦刚怒驳章首相”的事情,而是把更主要的精力都盯在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老师、接受封赏”这一点上。
当然,更不会有人去指出,秦刚获得的这个六品官职,本来就是他在西北击败西夏人所立下的功劳所应得的封赏。
千百年后,曾有个每逢国家有大灾时就会捐出巨款的富豪,可是一旦有某次事件中不捐、或者没有捐到公众认为应该捐到的数字时,立刻便会陷入到舆论风暴中,抨击他之前的行为都是伪善、分析他这次为何捐得不够、感慨道德的沦丧、爱心的泯灭云云。却没有人从根本上想一想,人家合法自己赚来的钱,为何要奉迎大家的看法?
只是,京城里的谈资,不正是各种“我就说会这样吧”的集合么。
此时,坐在南御街外正阳茶馆里的两个年轻人,正仔细听着旁边众人的议论,这里离着宣德门没有多远,正是传播皇宫里流传出来的消息最快的地方。
其中一名稍瘦一点的年轻人脸色越听越青,而坐在他身边稍胖的一人却在给他面前的茶杯续水,偶尔也小声说两句,像是在劝着什么。
两人渐渐来回说着,突然就起了争执。瘦些的年轻人“呯”地将茶杯放于桌上,立即起身便走了出去,稍胖的那人急了,赶紧从身上掏出一些铜钱在桌边放下,便追了上去。
“处度,处度,你冷静些。”稍胖的这人正是李禠,他所追的便是秦湛。
原本知道今天的大朝会上应对在西北立下大功的秦刚进行封赏,他们则一早就来到正阳茶馆里想先听一些风声,没想到却听到了“秦刚弃师求荣”的传闻。
“你叫我怎么冷静?家父本来已经被贬到了处州那样的穷僻之地,现在居然却再要贬去荆南恶地。我没有企求他秦刚再次做出什么辞官辞赏的伟大行为,但也不能就只顾自己升官发财,对家父之事坐视不管么?”秦湛一阵激动,言语中竟然对秦刚直呼其名了。
“处度,他是你十八叔!”
“他也是家父最信任的弟子!”
“可是现在一切都是外面的传言,我们等到大朝会结束,待徐之回家后再说行吗?”
“传言?至德你在京城这么久,正阳茶馆的传言何时有误过?”秦湛转而自怨道,“回家?回谁的家?我看我还是赶去处州,随家父贬去天涯海角算了!”
“好好好,我现在不和你争,你现在太过激动!”李禠也被秦湛气得不行,但是想想又补了两句话,“我只要你静下心来想想,你十八叔自从到了京城,是如何对你与你父亲的?你心目的中他到底是不是你现在所想的?”
秦湛没有理他,依然是直直地向前走去。
其实在他的心底,并非与一众嚼舌之人所讲的那样,希望看到秦刚一定要为他的父亲再次辞官。但是,他只是觉得,这个他曾最崇拜、最信任的十八叔,现在都已经做到了正六品的朝堂大官了,此次又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劳,难道就不能在天子面前为自己的老师求个恩免吗?而这件事难道就真的很难么?还是说,人都是会变的?
应该是吧,他在初时气恼过后,又听了李禠最后补充的两句话,回顾从当年在京城一开始遇到了秦刚后,自己以及自己全家,因为他而带来的诸多变化。
包括到今天,他所做的生意、所住的的宅子、以及身边所有的朋友与资源,又有哪一样不是拜托秦刚所得的呢?
一定是这样的!
他在内心对自己说:一定是他与他的父亲,在今天都已经成为了秦刚最大的累赘!
此时的秦湛,逐渐陷入了对于自家的无比自怨与自责的情绪中。
眼看着前面慢慢地走近了麦秸巷口,他却不知该不该再回去,犹豫再三,转身进了街边常去的一家小酒馆里。
大朝会终于结束。
天子在百官的颂迎声中,起驾带着两府宰执、内制翰林学士和外制中书舍人,还有带着知制诰头衔的两制官,一起前往后面的崇政殿,进行接下来的详细政事处理。
而秦刚则随着殿内的百官,按照指导秩序的阁门吏的指引,由高至低卷班而出。
秦刚还是因为跟随着章楶的序列,在他所处的这级官员中,还犯不着会有人主动过来与他说话。而其余的一些存心想要上来与他搭讪的较低级的官员,却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刚才殿上的天子新宠臣直接从眼前走过去。
只是,秦刚的心情却着实难以平静,他十分清楚接下来将要面临着多么复杂严峻的局面,也清楚极有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利风评与清议。
不过,在他所有的复杂情感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惧意。
从根本的道理出发,他深知,凡事总是要有代价的,哪怕今天的局面是赵煦刻意安排的结果,他也只能默默地接受,鱼和熊掌,通常是不可得兼的。
而从最终的结果来说,有了赵煦对他默契的保证,至少秦观的实际处境是有着他可以操作的空间的。
唯一的担心却是,既然今天在大朝会上狠狠地怼了章惇的脸面,以其睚眦必报的个性,必然会想在秦观贬谪这件事上再作报复。而他最大的失误,就是没有料到今天朝会上就会有如此反差之大的局面出现。
所以他理应就该在前一天晚上,就要提前把去处州的安排以及与章楶之间的沟通等事都要做掉的。
后悔归后悔,他想了想,现在还是来得及“亡羊补牢”的吧?
出得宫门,秦刚却是快上两步,走到原本就想回城南驿的章楶面前施礼道:“老经略与我同来京城两次了,却是一直未曾邀请到寒舍一坐。小子家中无它,京中美酒却不会缺少,今日敢请老经略一定给个面子?”
事出突然,来之前也未曾有此意向,不过看着秦刚的脸色,再联想到今天朝堂上的意外,章楶便知他有事情,于是便说:“也好啊,老夫自是听说过你那一品天醇之名。”
见到了守在宫门外的林剑等亲卫,便与章楶的随从并在一起,而秦刚坐上了章楶的马车,一同前往麦秸巷。
进了秦宅,也顾不上询问此时秦湛为何不在家,先让刘三安排跟来的随从在外院休息,秦刚又立即嘱咐了亲卫对宅院四周进行严密戒备,然后叫了林剑一起,再将章楶请进了后院书房。
章楶看到秦刚如此谨慎,便知其有大事要讲,当下也不多问,静静坐于那里。
“秦刚拜请章老经略出手,以救恩师。”秦刚突然于房中面对章楶双膝跪下。
此举却是将老人家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上前要拉起秦刚道:“你这小子,有甚要求便与老夫来讲,应你便是,如此大礼却是作甚?”
秦刚却是坚持跪着不肯起身,道:“此事事关重大,老经略还是听我讲完再看是否应诺!”
章楶拉了两次都拉不起他,跺跺脚说:“如此你便快快说来!”
“秦刚想安排恩师一家远避海外,以免章相的后续迫害!”秦刚这一句话,却是惊住了章楶。
“那,那,朝廷的贬徙旨令又该如何?”
“昨日天子与我有约定,只要我今天应下天子的亲口封赏,他便不遣走马承受赴郴州查验。小子也知如今知郴州的杨晨,乃章老经略之旧属,如得老经略开口相助,小子便敢安排一长相酷似恩师之人,赴郴州而居。”
章楶听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活了大半辈子,在朝中就没见过像秦刚这样胆大妄为的人,难怪今天拉了他来说这件事时,还在外围安排了警戒人员。
朝廷要贬谪的官员,他居然敢调包安排,这件事不管怎么去解释,都是妥妥的一个欺君之罪!
而且,他一个从六品的集贤殿修撰亲自策划,又拉了他这个正三品的枢密直学士同谋,中间还要拖一下正七品的知州下水。
嗯,不对,共同策划的人里居然还有一个当今的天子本人!
章楶的胡子都快吹上天了,不过他却咧嘴笑出了声,指着秦刚一字一句地说道:“胆大妄为!至诚至真!不过,章老子我却是非常喜欢!起来吧,这个计划听都听了,不答应又能怎么样呢?”
秦刚大喜,急忙问道:“章老经略你真的答应了?”
“哼!老夫年岁是大了,但还没痴呆。你们这个计划不就早就把老夫给算进去了么?”章楶摇摇头后,又盯着秦刚叹了一口气道:“徐之,圣上这是要让你做孤臣啊!你可要想好了啊!”
“走一步算一步好了!”秦刚站起身后不以为然地说道,“那就恳请章老经略给郴州的杨知州修书一封,此事重大,信中毋须说明实情,只要让他对处州所去之人‘行方便、少过问、多保护’即可,此信我会让林剑从处州随顶替之人带去。”
章楶点点头说这样处理好,然后也没耽误,便直接在这书房中开始磨墨写信。
利用这个时候,秦刚便细细地给林剑作了安排:他必须连夜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处州。第一,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秦观,务必劝动他同意携母亲与朝华前往流求定居;第二,让雷雨在招募的流民中寻找与秦观长相相似者,许以重酬,安排他去郴州顶替;第三,陪同顶替之人一起前往郴州,同时另安排一人在其身边,名为服侍,实则监督,以防出现意外。
在章楶写好了书信交给林剑之后,秦刚想了想,还是从书房中翻出来那盒已经保存有十几年的徽墨并交给林剑道:“秦大官人不论是不信、还是不愿,你都可把这个交给他,让他相信我的判断与决定。”
林剑从头至尾听明白了此事,自然深知此事的份量,立即单膝跪下,接过了书信与这盒徽墨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某一定排除万难,完成秦先生嘱托之事!”
“去吧!”
林剑走了后,章楶却不无遗憾地说道:“下了朝会,还没恭喜徐之的升任新官。只是可惜我西北诸路又失去了你这文武大才啊!只是不知你所提的疲夏之略,接下来将会实施得如何啊!”
“老经略忧国忧民,令小子汗颜。”秦刚先是作了一揖后,便正色道,“不过,西北和议既签,李乾顺忙于收权,对夏战事暂且无忧。所谓商贸疲夏,乃是宋夏经济实力对比之大势,只要坚持放开边境榷场,这一结果就无须任何担心!而且,我也没说我会离开西北啊!”
“此话怎讲?”
“朝廷既然给了我‘提举天下学政使’一职,这天下虽大,但西北战事将息,正是休养兴学的好时机,我明日就会去请旨,先行至西北各路走一走!”秦刚笑道。
“好好!是个好提法!”章楶转瞬间就高兴了起来。
这时,卫兵前来报告,说李禠扶着秦湛回来了,因为后院戒严被拦在了前院,而秦湛似乎喝多了酒,正在那里发脾气呢!
章楶于是起身道:“徐之你这里还需要处理事情,不过你可是叫老夫今天来品酒的,所以你家那一品天醇必须得包上两瓶让我带走,哈哈哈!”
秦刚赶紧安排送章楶出去,正看到后院与前院之间隔门处被卫兵拦着耍酒疯的秦湛。
“秦刚!这么快就想把我赶出去了?你放心,小爷不用你赶,我是回来拿东西的,放我进去,我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走!”秦湛满脸的酒气,并涨得通红,并跺着脚。
秦刚在门口一现身,朝着他便是一瞪眼,秦湛顿时有点气馁,借着酒劲,头往后一歪,靠在了李禠的身上。
“辛苦禠哥一下,先扶他进里屋,我去送一下章老经略。”秦刚对李禠关照道。
送完章楶,秦刚回到了秦湛的房间,李禠应该是给他灌了半壶的茶水,此时半倚在一张椅子上,正双目无神地盯着屋顶发呆。
“酒喝完了?也闹完了?”秦刚进来后冷冷地问道。
“我秦家的事,用不着你来管。”虽然没有了起初的嚣张劲,此时的秦湛还是直起身来,硬梆梆地回了他一句。
“你秦家的事?我就不姓秦了?对了,刚才你在外面喊我什么的?”秦刚猛拍了一下桌子,“我还是不是你十八叔了?往日你的尊敬都是装的?”
秦刚的气势还是把秦湛给震住了,他此时只能低着头低声说道:“别说我,那你不也是装着吗?我嗲嗲一遇到大问题,你不也就甩手不管了么?”
“谁说我甩手不管了?茶馆里的人?大街上的人?你宁愿相信他们的话、也不来问我一句?”秦刚步步紧逼质问道。
“可,可,可你不,不是接受了,朝廷的……封赏么?”秦湛一下子被这句话问住了,咳咳巴巴地说出后面的话。
“那么谁说我接受了朝廷的封赏,就表示我会不管老师的事情了?又有哪一个道理说,我要帮助你父亲就只能有辞官辞赏这一个办法?”秦刚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秦湛一下子似乎被点醒了,他半张着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与章老经略正在后院讨论如何解决此事的后续麻烦,你却在外面大喊大叫,成何体统!”秦刚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
“湛哥今天多喝了点酒,有失态,刚哥你莫计较好吧。”李禠赶紧出来打圆场,又紧接着刚才的话追问,“刚哥说与章老经略讨论此事,那章老经略可曾答应帮忙?”
秦湛一听此话,他也是听说到章楶如今的名气与地位,顿时也酒醒了一半,却是不敢接口,只是睁大的眼睛,听着秦刚的下文。
秦刚看看他们,叹了口气道:“禠哥也是自己人,我就和你们说实话了。”
接着,他便将皇帝对自己的期望、对秦观贬谪一事给出的交换条件,以及自己今晚之前已经与章楶商量好的对策以及安排都细细地讲了一遍。
秦湛与李禠都禁不住听呆了。
这可是一件虽然谈不上“欺君大罪”但也相差无几的胆大之策,莫说现在已经是有了六品官身的秦刚,就算是布衣之身无甚牵挂的秦湛自己,要想用这个计划去帮助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下得了决心的事情。
再想到自己在此之前对秦刚的胡乱猜测,还有自己回来后对其做出的种种无礼举动,秦湛一时间感觉有些无地自容,立即“扑通”一声便跪在了秦刚的面前,羞愧地哭道:
“十八叔,秦湛该死,怎么能轻信他人传言,进而怀疑到十八叔的为人品行。求十八叔责罚。”
秦刚却伸出一双有力的双臂,一把将秦湛拉起来,不满地训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两条你倒是一条不落啊!起来!止声!”
看到秦湛依言而立之后,便放柔了声音道:“禠哥已经为你求过情了,老师此次再遭重贬,你作为他的儿子有此反应,也是常理。只是,我一直视你为亲兄弟,你又一直叫我十八叔,我想我们之间,愈是艰难之时,愈要相互信任,共同面对困难。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从此开始,今后你可能做到!”
“能!一定能!”秦湛一见秦刚如此简单地就原谅了自己,忍不住开始破涕为笑。
“哎!又哭又笑,当心老了上吊!”秦刚摇摇头忍不住说了一句高邮俚语。
看到秦湛的心结打开,又得到了秦刚的谅解,李禠也忍不住地高兴。
秦刚又看看秦湛,问:“可曾喝了多少的酒?还能说事情吗?”
“其实没喝多少!”秦湛很不好意思,之前只是心思沉重,借了点酒劲想发泄而已。
“好,正好你们哥俩都在,我接下来的时间又很紧,今晚就与你们说一件事情。”秦刚正色道,“眼下京城里的天醇酒都是来自于高邮神居水寨,但是从去年开始,去了流求岛的神居寨民都非常满意那里的情况,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都愿意迁居流求。高邮神居水寨这块地方,我是计划要放弃了。”
“啊,那天醇酒的生产怎么办?”李禠关注了重要的问题。
“其实天醇酒与产地关系不大,主要在于特殊的生产工艺。”秦刚看了看李禠道,“别的人我不放心,但禠哥你却是自己人。所以,我想在放弃神居水寨之后,就把这天醇酒的工艺以及酒坊、香水坊都转交给你,你得在这京城附近的地方,寻一处适合进行加工生产的地方。必要时,可以和赵公子商量商量,可以让他在生产上入一点股份。”
李禠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知道这天醇酒的利益能有多大,这工艺与生产的背后价值会有多么重要;而喜的却是秦刚对他的信任。他考虑了一番之后说:“我老家在大名府,这些年来,家里也在那里的乡下置了些田地,原先的庄园倒是扩了不少。如果是把酒坊安排在那里的话,都会是我们自家的庄民负责,安全和保密自然不太会出问题。目前唯一缺的就是新建这些酒坊所需要的资金。不过,刚哥你也说了,这事确实可以和赵子裪谈谈,我是愿意让给他一些股份,而且在大名府当地申请酒引等等这些官府层面上的事,可以都由他来出面摆平。”
“如此甚好,我便写信去高邮,那边会有人来联系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