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生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望。
——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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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落魄真人
建中靖国三年开春。
在年前李格非一事的顺利解决,终于以无量子正式被送入大理寺并彻底招供而为终结,这也意味着李清照代表秦刚与其师弟无崖子之间的合作正式达成。
虽然无量子的落网与同意招供最后都是依靠了秦刚的努力以及李清照的智慧,但是毕竟这一思路的提供以及前期的线索,都是无崖子等人提供的,所以同意引荐其师父落魄真人张怀素与秦刚见面的书信,李清照还是在离京之前交给了对方。
好在对方也只能依赖于自己人的递送来传递这一重要的消息,等到身在苏州一带的张怀素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秦刚在流求张罗着召开大议会的时间。
这段时间在秦家庄假装孝子秦刚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妹妹秦盼兮。
秦盼兮在这两年中,一是因为家庭条件的改善,饮食水平的提高,又逢上了她生长发育的最关键时期,二是因为在菱川书院里研习生灵学,一直与同学都是频繁地上山下河,各种的锻炼,居然让她的个头一下子蹿起了不少,拥有着那时女子难得的高挑身材,再加上原本就是精致出众的面容,早已成为书院里众多同学暗地里倾慕的对象。
由于身材与长相都与哥哥相仿,在秦刚悄悄赴京的时候,秦昐兮索性便散开发髻、重新盘头束冠,然后再穿上哥哥的衣服,每天留在他的房间里,却是专心进行着自己的研究。而就算是此时秦家庄的人过来看,似乎也是认为秦刚的确还是留在后山那里的院子里守孝。
前一段时间,秦盼兮也是从之前京城赶来接母亲的秦湛那里,知道了他们还要去流求看望秦观,高邮这边,还需要她再多坚持一段时间。
幸好秦刚此时是在丁忧,所以闭门不出便是常态、谢绝见客也并不以为奇。
就算是同样时不时要来后山院中的一些书院老师,因为秦刚在走之前,留给了他们自己在这两三年中偶尔思考并积攒下来的随笔笔记,仅仅就是这些笔记,对于这些老师来说,却多是如获至宝,在这些天里,大多都沉浸于其中,竟然那边院中的秦刚已经是盼兮所替代的情况一无所知。
尽管京城无崖子给师父传信的效率很慢,但是最终信还是送到了。而落魄真人显然对于结交秦刚一事相当地重视,他在得到推荐信后大喜,便立即从苏州动身向高邮赶去。
落魄真人到达高邮之后,便向秦家庄上投递了自己的拜帖,同时还有李清照所写的荐书。
此时秦盼兮只能杜撰了一个“自己正好要为亡父在进行一段超度仪式”的理由,需要独处四到五天的时间,才将双方见面的时间往后推迟了数天。
幸好她很快收到了顺风行从江南传来的“秦刚将于第四天晚上到达”的消息。
第五天一早,洗去一身尘土,调整好状态的秦刚,正以一身守孝之装,在庄中后院接见了前来拜访的落魄真人。
落魄真人,倒却没有一丝落魄的迹象,反倒是神采奕奕,气宇非凡的模样,尤其是一直非常正式的锦衣道袍,倒也显现得出几分仙气势态来。只是他在见到秦刚的第一眼起,便立即显露出极其吃惊的神情,随即便控制了一下,先行进行了一些见面时的客套话。
待得双方都坐下,奉茶的卫士都下去之后,落魄真人却是让跟在他身后的道童退出厅外,又抬眼看了看秦刚身后的虎哥。
秦刚明白他的意思,便挥了挥手,虎哥躬身退下,于是厅内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恕贫道冒昧直言,秦先生不应该是当世之人!”落魄真人这一开口,当真是惊到了秦刚。这叫什么事啊?自从这次回了高邮之后,先是自己去世前的父亲看穿,然后是小丫头的锐利眼光差点儿就要触及,这两人都算是日积月累,可能看出点什么,可是怎么这次才第一次见面的道士,也能如此直接的看出?!
不过,秦刚的面部表情却是控制得极好,既没有刻意地掩饰自己的惊讶与意外,也没有过分地慌张与不安,而是直接反问道:“道长何有此言?”
“秦先生之长相,与贫道的一位老友几乎是一模一样,而且更胜其年轻时的风采!”
老友?难道这位道人也穿越过来的人士?秦刚继续疑惑地问道:“我与道长初次相识,却不知是与哪位老友长相相似?”
“刘邦刘季!”
“啊?”秦刚到了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遇上了一个江湖骗子,但是他还是要继续装傻问下去,“不知是哪个刘邦刘季?”
“这世间,除了大汉高祖皇帝刘邦,还会有哪个刘邦的表字为季呢?”道人却是很满意自己的这句话给对方造成的震动,并言之凿凿地继续肯定道。
秦刚立刻作出夸张的惊讶之色,竟稍稍有点结巴地说道:“大汉,大汉高祖皇帝,他,他不是千年之前的人么?道长又缘何说他是你的老友呢?”
这个道士此时傲然而立道:“贫道俗家姓张,名怀素。并非本朝生人,乃春秋之晋文公称霸之时出生,至今已经一千七百多岁!说起来,孔丘也是吾之后辈人也,这孔丘在上任鲁国大司寇才七日,就要去诛杀曾与他争夺风头的少正卯,贫道当时就曾劝说过他,说杀得不是时候,恐会累及其之后的名声,可惜他终是不得听进去。后来贫道游历江淮,便就结识了沛县的刘季,与他相交甚深,便结为好友。其后这刘季果然是个英雄人物,他与西楚霸王相争,两军相持于成皋,当时贫道心忧其不胜,便急急赶去,在战场之外登高一观,却看这刘季阵营上空却有真龙相护,便知其此战必胜,于是放心离去。其后便就闻其是一统天下,建立起了威震四海的大汉王朝啊!”
就在这个叫张怀素的道人一顿胡诌海吹之下,秦刚却是心里暗道:难怪此人非是要把旁人都支走,这顿牛皮吹得,实在叫他很是佩服。不过此人还算是有几把刷子,他说自己出生在春秋时期晋国称霸的时间,算起来的确是公元前六百年左右,到了如今的建中靖国三年,应该就是公元一千一百零二年,这样一算,这与张道士一千七百岁的年纪也是相符的,再想想孔子诞生于公元前五百多年,那么这样说来,他的年纪大于孔子也是吻合的。
至于这张道士与刘邦之间有没有友谊,还有他所声称的自己的长相酷似刘邦的说法,倒也只能再听他细说了。
“刘季虽是布衣出身,却是生来一副天子之气、王者之相。贫道当年与他相识之初,就曾点破言之。”张怀素此时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刚道,“当时他的面上神情,便就与秦先生现在这般,一模一样,既有豁然大度的沉稳,又无惊诧不已的轻信,实非常人也!”
“真人过奖了,实在是难以相信啊!再说这什么‘天子之气、王者之相’,也是幸好我这屋子地处偏僻,外人不会过来,离了这里可别再拿出来开玩笑。”秦刚此压低了声音,故作有点紧张地说道,“这种话要传出去,却是要有杀头抄家的罪名!”
“哈哈哈!秦先生尽管放心。我落魄真人当年既然能够看明白那刘季的天子之气。那今天……”张怀素稍作停顿,眯眼瞧向秦刚之后才继续说道,“自然也能看清秦先生的王者之相!”
“呵呵,道长请用茶!”秦刚便如寻常人那般,想避开这个话题。
“贫道不喝凡间寻常之茶。”没想到这个道士却是摇手婉拒了,然后右手抽出腰间的拂尘向着左前方一甩,顺势搭在左臂之上,左手却是捏了一个手诀,口中默念了几声没听清楚的字音后,右手松开拂尘后,向空中一抓,瞬间却是出现了一盏青色茶杯,并且他左手揭开茶杯后,里面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
好了,这张怀素露了如此一手之后,秦刚基本明白这个张怀素是个什么货色了。
宋时之人,哪怕是高官名士,见识大多有限,还是有相当多的人根本就没瞧过类似于张怀素这样的民间彩戏手法,再加上他前面那番神乎其乎地吹牛,两相一结合,到了这一地步,便就会基本相信得差不多了。
但是在秦刚眼里,这个张真人,并不比后世那个空盆抓蛇的江湖骗子王林强多少,所以他也只是淡淡地说道:“真人好手段,能有仙茶可喝!”
而秦刚对此的淡定,却又被张怀素赞为“王者气度”又加以继续一顿鼓吹。秦刚便想知道他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企图,于是假意不再拒绝相信,而开始转而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刘邦当年的事情。
而这张怀素果然是提前做足了功课才过来的,关于刘邦的故事,这后世流传的有很多,但是他却以自己当年与刘邦私交甚好为由,单单只是强调这刘邦在日常生活中重视情谊、善待兄弟以及关照乡梓等等地方,实际却是在明里暗里地故意暗示出各种与秦刚身上有着极其相似的细节。
不过,这张怀素自然也没有指望通过自己今天这一次的忽悠就能令秦刚信服。所以,他便在自认为恰到好处的时候提出:今天虽然一见如故,但是打扰过多,先行告辞,改日再来!
秦刚非常客气地起身送客,两人一同走到了院子中间,正好双方的随从都在那里等候。
这时,这个道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而抬头,紧紧看着前方院墙之上的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果真,院子上空突然就出现了几只鸟雀,而且竟然开始围绕着张怀素的头顶上空开始盘旋飞舞,甚是神奇。
张怀素却是笑骂一句:“你们这些畜生,可识得真贵人否?”说完便用拂尘向秦刚的方向挥动了一下。更奇怪的事情便发生了,这些鸟雀一下子便变了方向,转而在秦刚的头顶上再次盘旋飞动了一番,看得虎哥、盼兮等人都是啧啧称奇。
只有秦刚心里明白,这个张道士的那把拂尘八成会有问题,这些鸟雀也定然是他事先带来,并由手下人在附近放飞的。不过,他却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揭穿对方,又或者对方的手法还不止这些,所谓真是要去揭秘也未必有什么明显的好处,所以他只是同样故作意外地看着这些鸟雀的飞舞,并露出了一些似有触动的神情。
看着哈哈大笑中飘然而去的张怀素,一旁的盼兮却是先开口说:“这个道士不像个好人!”
虎哥则相对比较慎重地看着秦刚,等待他下的结论。
“走,都进来说。”秦刚的招手,自己先回到了大厅里。
三人坐定,秦刚便把这落魄真人张怀素所讲的话,以及其在厅中空手来茶的神通都说了一遍,包括刚才大家都看到了鸟雀飞聚的神奇现象。同时,秦刚还提及了这个张怀素已经叛门出去的大弟子无量子在移交大理寺前对他所说的一些话。
“秦先生,若是这样的话,这个张道士的用心与用意,也就太明显了!他就是想撺掇先生行不臣之举啊!先生请三思!”虎哥毕竟是念过几年书,如今一直跟在秦刚身边做事,却是把这些话说得一板一眼。
“哥,我倒是在想,这个张真人好像还是真有点本事的!”
“哦?”秦刚略有点惊讶地看看她,“你居然会相信他的那些法术吗?”
“哪里噢!”秦盼兮却撇撇嘴道,“我们修习格致学的,哪有信鬼神的道理。只是飞禽鸟雀,极难驯养,这个张真人一定是用了某种香料或饵食之类的东西,差不多应该是藏在他的拂尘里,然后手柄上会有机关,按下后会释放这类东西的气味,然后来吸引鸟雀飞聚。所以我是在佩服他为了实现这种效果而苦心琢磨的手段!”
秦刚这才赞道:“还是你观察得仔细,我也只是猜到了他的拂尘会有问题。”
“所以这个道人装神弄鬼,便就是让哥哥你相信他所说的话,相信你就是他所说的那什么‘王者之相’,哼!他要不摆弄这些,我还觉得他是有眼光的人,一摆弄了,就知道他用心不良了!”盼兮同样是想到了问题的关键。
“却想不到,在我大宋此时的环境下,还会有人在做这种春秋大梦。你们放心好了,我没那么昏头,小小的把戏骗不了我的眼睛;荒谬的说法,也不会让我头热。”秦刚转头先对虎哥讲道,“虎哥你安排人再去好好查一查这个张怀素的底细,包括与他结交的所有人!”
“是!”虎哥立即领命而去。
“盼兮,这段时间让你受累了啊!”秦刚转头看向盼兮,眼神里充满了怜惜的情绪,“我虽然名义上在这里守孝,却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一直顾不上关心你。不仅如此,前段时间我去京城与流求,还要你代替我来守在此处,应付各种麻烦事情,实在是辛苦!”
“哥,你怎么会跟我说话这么生分呢?”盼兮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哦!哥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嗲嗲走了以后,家里就剩咱们兄妹两人,可是我又没能起到照顾好你的义务,有点自责呢!”
“哥,你真的不用自责。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我其实非常明白,你的胸中,怀着是天下的大家,而我们自己的这个家,只不过包在这个大家之中,一样子都是被你所保护着的!”
秦刚倒是一下子被说愣了,他笑着对妹妹说:“其实我也没你说得那么伟大!只是,这世间有许多的事情,被架上了,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其实,嗲嗲还在的时候,尤其是从京城回来的之后……”盼兮说着便有点吞吞吐吐了起来,“有时会很奇怪地拉着我,神神叨叨地会说,万一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后,该如何是好。”
秦刚心中一紧,但是他却依旧平静地看着妹妹,柔声问道:“嗲嗲有时太紧张你了,他还没说些其他什么么?”
“他还会说哥你可能不是以前的刚哥了。”说到这里时,盼兮却立即嘟起了嘴,“当时我就数落了嗲嗲,我哥可没有像有些人家的少爷,一旦发达了、做官了,就不认家里的人了,我哥只是太忙了些,而且对我还比以前更好了些呢!”
“是嘛!”秦刚笑笑,宠溺地看了看现在个头已经和他差不多的这个妹妹,盼兮却是顺势蹲在了他的身前,并把头依靠在了他的双膝上。
“有些人他们会说哥你现在变得好厉害,但只有我知道,哥你一直就很厉害!从小你就是我心目中什么都能做到的人!”
此时秦刚的心中,正被盼兮的这些话说得柔软无比。他深信,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绝对信任、且绝对崇拜他的人,那么这个人就不会是别人,而应该就是他的这个妹妹。
秦刚突然饶有兴趣地说道:“那么,你看我这么厉害,会不会真的就像刚才那个道士说的那样,我可能真的不是一般的人,会不会真是他所说的刘邦转世呢?”
“别说我知道那个就是骗子的说法啊,而且就算你真是,那你也得先是我的亲哥哥!”盼兮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这话,“他们也许觉得,把你说成某某过去的英雄豪杰,就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做一些他们图谋想做的事。但是我却知道,你根本就不需要是过去的某个大人物,你已经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了。”
“真的是这样子的吗?”不知为何,虽然这两三年来,秦刚听到了奉承话数不胜数,但是唯有妹妹的称赞,会让他非常地舒心与满意。
“当然是啦!你看,这菱川书院虽然是乔山长在打理、之后又是靠着苏老山长的影响力,可是他们都说过,真正带给菱川书院发展的主心骨,一直却只是你!我去过沧州、又去过流求,在那里的百姓心中,你是他们的父母官、是他们的执政官,那么多的人崇拜你、信任你、又无比地感谢你,这样的英雄人物,又何必会是谁谁谁的转世呢!”
“哈哈哈!说得太有道理了!”
“而且,我还觉得我也不笨,够得上成为你的妹妹!对了,你等一下哦!”秦盼兮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完就转身跑进去了旁边的厢房。这段时间,装成秦刚的样子后,她便一直就住在那里。
很快,秦盼兮便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本册子,其实在你刚回家时,我就想先拿给你看看。不过先是嗲嗲的过世,然后又是苏老山长的过世,之后,我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就想着还是先继续完善它。正好这段时间,我住在这里,没有旁人与杂事的打扰,又好好地修订了一遍,今天正好拿给你看看!”
听得妹妹说得如此郑重,秦刚便接过了这本厚册子,拿到手上一看,映入眼帘的五字书名,却是让他大吃一惊:
《生灵学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