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生灵学分类”,其实就是后世的“生物分类”,的确就是秦刚曾经建议秦盼兮在生灵学研究中应该优先解决的问题。
翻开这本册子,最开始的序言部分讲的便就是当年在沧州以鸭治蝗之后,秦刚与盼兮讨论,研究生灵万物,不可没有头绪,更不宜只看局部与个体,而是需要站在这个世界的最高处,俯视天下芸芸众生,对于一切的生灵,进行科学的分类区别,从中归纳出它们之间的共性、特点、区别与相互关系。为此,则非常有必要给它们进行正确的纲目分类。
关于后世的生物分类法,秦刚其实只有中学时《生物》课中的一点基础知识。不过,即使只是那样的一些皮毛,但也已是人类数百年生物科学研究的成果沉淀,从中回忆出一些基础的概念与记忆,也足以领先当前的时代了。
沧州时,他曾简单地把这分类基本思路及原则向盼兮讲解过,并直接建议她可以按界、门、纲、目、科、属这六个层级先行尝试进行分类。
实际上,秦刚是记得在属以下还会有第七层种的分类,在它们中间还会有亚门、亚纲的更细层级划分。但是,一则秦刚对其中细节不可能记得如此清楚,二则这门学问尚处于探索初期,也别指望它能够一蹴而就。其实就算是他当时提出来的这六层,就已经让研究生灵学好几年的秦盼兮感受到极大的挑战了。
从那之后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秦刚几乎要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却想不到妹妹居然从未放弃过,并且能够在现在交出了这样的一本小册子、这样的一项成果结晶。
翻过了序言,便看到:在最开始,盼兮将生灵分成两个界,分别是动灵界与植灵界。虽然秦刚知道,除此两界以外还会有真菌、微生物等其它界,但他觉得并不重要。因为在此时还没显微镜的前提下,微观世界里的这些可以暂时忽略。而像蘑菇、食用菌之类的东西,在植灵界里单独列出一个门,暂时也是说得通的。
到了门这一层,盼兮将植灵界中分出了树门、草门、藓门以及菇门,而动灵界里,则被分成了兽门、禽门、虫门、鱼门、贝门。
这些分类,当然与后世完善之后的生物学类的差别不小,但是,生物分类原本就是一个人类用来观察并认知这个世界的工具与方法。事实上在十七世纪以后开始的现代生物分类,一开始也是有着许多错误认知与暂时性看法,然后便历经着不断的修正与改变,许多具体生物的分类,也曾在不同的纲目属种里有过多次的变更。
秦刚翻看着这本册子,心里满是欢喜。这本手册里有没有错误、有没有缺漏,其实都无关紧要。关键是,秦盼兮已经率先迈出了对于生灵万物进行科学分类的第一步,它预示着宋人由此开始,可以在生物学的研究以及其中大量资源与价值的利用上,有了质的飞跃。
“这些真的都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吗?太了不起了!”秦刚发出的赞叹,与他眼中不加掩饰的惊喜之色,终于让秦盼兮紧张的神情得到了释放。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书院里还有赵夫子、鲍夫子与我一起参加,他们分别在植灵门与动灵门里分担了两三个纲的编撰,我除了其它剩下来的研究与归纳之外,还负责最后的汇总与规范编写。”盼兮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得到了苏山长的关照与帮助,他还让季升师兄从润州那里带来了许多丰富的书籍来参考。说实在的,有许多的生灵我都从未见过,那些书可是帮了大忙了!”
秦刚听了后也是肃然起敬,苏颂博学多识,而他最擅长的三个领域,除了机械与天文之外,便就是药物,这里其实便就已经占据了生灵学中极其大部分的一些知识。
秦刚翻看着这厚厚的册子,心里明白,在界和门这两层,种类的划分还算是可以列得清楚、看得明白,再往下到纲、目、乃至更细的分类下去,每一层都会有着几何级别的增长,即使是如此,要想穷极归纳,包容下这个世间所看到的所有动灵与植灵之物,又何尝会是秦盼兮一人、或者是菱川书院的两三个夫子能够完成的呢!一切都只是开始,也就只能一边研究、一边整理,再一边完善了。
层级分得多了,翻看到后面,就必然性地会看到其中存在的前后矛盾以及难以避免的重复或错误,这便就是这种逐页编写的书籍所面临的难题。
秦刚闭起眼睛,好好地想了想,盼兮也没有去打扰他。
“这样!”秦刚突然睁开双眼,对盼兮说,“你去找两张最大的条幅纸来!”
盼兮应声去寻找时,秦刚便自己去准备笔墨。等到条幅纸找来后,便就叫她在厅堂一侧的墙上挂好,秦刚则执笔蘸墨,在左边条幅纸的最底端写着植灵界,而右边的条幅底端则写着动灵界。
然后,秦刚便从这底端开始,先是画出了一小段粗线,然后便像树干分枝一样,立即向上分出好几个分岔,每一个分岔旁,都抄写了一个对应的门名;然后,写着门名的树干,继续弯弯曲曲地向上向两边延长,并再度分出更细的分岔,一旁则象征性地填写了几个纲名;纲名分岔再延展,再分岔,这里便就是科名了,一直到最后的属名。
实际上,尽管看起来贴在墙上的条幅纸相当地大,但看样子,两张分别表示植灵与动灵的条幅,也就基本只能展现到纲目这两个细分层级。
“可把它贴在墙上,两边都空出空间,然后往上若是发现纸不够写了,就可以在两边再拼上新纸。”秦刚一边在示例用笔划着,一边详细地解释道。
而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的秦盼兮则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急促了起来,尽管哥哥的这些举动里,并没给她更多新的知识与内容,而抄写在墙上条幅里的每一个字词,也都来源于她所编写的册子里。但她却分明发现,原本在册子里,被她费尽心思也难以避免的混乱及繁杂的不同动植物之间的联系区别,在这两张条幅里的关系,开始变得异常清晰与明了。
“哥,你画的这个叫作什么?”
“有没有觉得它们像是两棵大树?”
“像!非常像!”
“所以,左边的这棵就叫植灵树,而右边的这棵就叫动灵树!”秦刚指着这两张条幅已经完成的部分,提醒道,“你看,有的分岔下会有空白,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棵树的大致框架已经搭建了起来。而且,如果在大树之上,某一个纲目下的东西太多又太过于详细,你则可以考虑为它单独分出一棵小树。”
“我明白了!”盼兮欢喜地说道,“这样的树枝分岔,不必担心它们会有缺漏,只要想到了,就可以新画上去;而且也不必担心中间的空白,但凡确定了,就可以填写上去。天哪,哥,你是如何想到这样的方法的?”
“其实也不是我发明的,当时朝廷在编制天下各地乃至于县镇乡村地名时,就曾受到这地名万万千千,极难管理的困惑。”秦刚便现编了一套说法,“有睿智之人,便想出了这种地名树的好主意,大宋便就是这粗壮的树身,先是分出了东西南北四根的主枝,每根主枝上再分出每一区域里的五六个路的枝干,这就包括全了天下的二十五路;接下来每一根路的树枝上,再可分出各自包括的州府军监之地;然后在这些州府军监的枝干之下,便可分出他们所管辖的县寨之地;县寨之下则有乡,乡之下便是村。这样一层之下是一层,一片枝干分岔之后再是枝干。而天下任何数以万计的乡村,无论它的地方是多么小、名气是多么不为人所知,但是它总是会归属于某个县寨,而这个县寨也必归属于某个州府,州府归属于路,这样的一棵天下地理树,便就囊括全了天下之地名。”
“哥,你的这个法子甚好。其实我今天将这册子拿给你看之前,就有过一个困惑想请教:就是我在编写的时候,越往下,尤其是到了科属这里时,就越发地感到力不从心,甚至我都开始觉得,以我个人之力,有生之年,如果能将某一两个纲目完全考证编订完成,就已经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只是那样子的话,这个《生灵分类法》的完成,岂不就是遥遥无期了吗?但是,现在你画出了这两棵生灵树后,我便知道了接下来该如何推进这个工作了。”秦盼兮此时的一双大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曾经弥漫着的雾气似乎在这两棵大树的照耀下,瞬间散去:
生灵树不仅仅只是两棵树,更应该是像南方的榕树林那般,从同一株母体之中,落地生根出更多的树枝,形成了大小不等、互相联系、但又自成体系的一片片树丛。整个生灵学的研究,便可以依托这些相对独立的小树丛,精细地分头开始进行研究。长错了的树干树枝,完全可以整体砍下直接移至正确的地方;而所缺少的分类,也是可以在相应的地方增添新的枝条树干而全新地生出。
当然,盼兮所领悟到的还有一点,有了树状的结构,就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集体的力量,不同的人根据不同的能力与精力,选择相应的某一个具体区域里的小树丛进行深入地研究。
盼兮便要起身去墙上取下秦刚示意画出的这两棵生灵树,欢喜地说:“赵夫子最近正好就在后庄这里,我这就去找他去!”
秦刚本来还想去帮她去拿,猛然却发现如今的妹妹的个头已经长得与他一般高,也用不着他的帮忙。难怪前段时间,她可以穿上男装冒充他在这里了。
“那个,这两张图我也只是随手示意画画的,你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何必再拿它,可以另外仔细重新来画嘛!”
“那不行!哥你亲手画出来的这两幅图,它象征着我们生灵学研究的一次重大突破,我得保留好,这可是极有意义的一件东西!”盼兮一扭头,无比认真地说道。
“这样啊!”秦刚突然受到了启发,赶紧说,“这样,这两幅图,哥我答应给你作保存,但是你先别取走,在我这里先放几天,我得留它一用!”
“你要留下它作何用?”
“这个张怀素今天只是第一次上门,他还有许多话都没有说完,更没有说透彻。但是从他装神弄鬼的那一套来看,我但凡扛出‘格物致知’的大旗出来,他便知道我心是与会与他走一道的了!而如今又有什么东西能够表示为这面大旗呢?”
“哈,你是想用这两张图上的生灵树?”盼兮立即一笑道,“那就再挂在这里等他下回来看看,不过这两天哥你可得帮我在这两棵树上多添点东西!”
“放心,正好借这两棵树,检验检验你已经研究出来的这些东西!”
秦盼兮于是改变了方法,索性跑去将与她一同研究生灵学的赵夫子叫到了这里,对照着挂在墙上的这两幅图,讲解了生灵树的图示作用,看得这位同样是当今的生灵研究大家对此叹为观止、喜不自胜。
另一边,虎哥的效率着实是快,当然也得益于他的多手安排,一人被安排去高邮的道观寺庙里去打听,一人去县衙军衙寻访消息灵通的老吏,再从所知这张怀素的籍贯、游历之处而迅速派出了继续深入打探之人。在已去外地的人还未回报之前,他便已经大致拼接出了这个道人的大致情况:
在淮南西路颇有盛名,弟子众多,信徒遍地,都传说他能呼风唤雨,可喝令飞禽走兽,能隔空取物、穿墙瞬移等诸多神奇法术;而且更是能够知晓前朝秘事,可预测未来祸福。
不过佛家之人对其风评不佳,大约是因为其早年曾落发为僧,好插花怪癖,自称插花和尚,其行径不被佛门所喜,之后索性自称佛道相通,又转为道人。
秦刚便知,各朝各代,都少不了这类假托佛道的野心之徒,一旦成事那就是张角黄巢,若是败了也就消声匿迹。自己这些年,名声在外,又因为年轻,被他们这类人盯上欲加以拉拢利用,也不足为奇。
第三天的时候,虎哥却是急急赶来,说是赴江南打探情况的人传回了重要的消息。
秦刚见其神情有异,便说:“急事慢说,讲讲清楚!”
虎哥匀了匀气,定下心来说道:“这个张怀素最近一年都是在江南一带活动,尤其是苏州、杭州等地的士大夫以及主要官员,都非常相信他。”
秦刚点点头,江南一带,宋时已经富足起来,求道问仙之人甚多,张怀素这样的投机分子,自然是哪里能骗到就往哪里去。
“我们的人查到,与这张怀素相从甚密的官员中有两人是我们非常熟悉的。”
“哦?哪两人?”
“一个是现任两浙路转运使、知杭州蔡京。”
“嗯,蔡元长乃两浙官员之首,又曾是京中翰林承旨,被其巴结钻营,也属常理。那还有一个人呢?”
“是,是东南海事院……提举市舶司胡衍!”
“衍哥!”秦刚一惊,“怎么会是他!他怎么没有和我说起这事?”
“此事都怪属下疏忽,请先生责罚!”虎哥突然跪下来,不待秦刚再问就说道,“先生离开海事院后,属下遵嘱在海事院安排了交通信息的眼线,就在冬月时候,他们发过两封关于胡提举与蔡京相从甚密的报告,但,但属下将此消息疏忽了!是属下的失职!”
秦刚皱了皱眉,道:“衍哥结交蔡京,此事他可不应该瞒我。这个时间点……你先去将这段时间的信件都取来。”
虎哥立即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取过来厚厚一叠信件,便都是从他与秦刚去京城前后这段时间里的。
秦刚从中开始细细翻看,果然,很快从里面翻出了两封便是胡衍寄来的信件,而且都是漏拆开,他当即拆开查看,一边看着,一边说道:“衍哥这信是年前寄来的,当时因为京城有事,也就漏看了,在信上他的确说了‘蔡京及苏州的朱氏父子对他有所拉拢’一事,他想‘虚与委蛇,以观其目的’。”
“哦!那说明胡爷没有瞒您。先生日理万机,错过此事,还是要怪属下同时漏报,导致未能查知。”虎哥本来还是担心胡衍这里会有问题的,现在却是松了一口气。
“这封信……”秦刚又拆开另一封信看了看,眉头却一直没有舒展开来,又问虎哥,“你手下的两次报告又是分别什么时间发来的?”
秦刚拿着手头胡衍的两封信与虎哥手下发来报告的时间一对,立即就发现了问题:
按理,胡衍是主动汇报,虎哥手下的报告相对会滞后一些,可现在看到的时间却仍然早于胡衍的来信。而且,胡衍在第二封信里却是用心地写了一些十分空洞的东西,更是没有提及与张怀素的交往。
“胡爷在信里没说真话!”虎哥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有一种谎言表现为表面上把事情都说了、但是实际却是刻意漏失一些关键的细节。就像胡衍的第一封信,讲了他要与对方虚与委蛇,以探听并套知一些有用的情况。而在第二封里,却没有任何与重要二字相关的内容,这里面的问题也就大了。
更何况,这张怀素又是何人?既然之前已经与胡衍结识,却没有通过他来认识秦刚,反而是舍近求远,让远在京城的二弟子去求李清照。这种情况,就极不寻常了。
“衍哥那边,你得重新安排靠得住的人,再小心摸些情况。”秦刚此时的吩咐,语气极为缓慢且沉重,实在是他心中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是,胡衍有过西北那里的事情,他又不得不要防着一些。
虎哥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大家都知道胡衍与谈建,都是秦刚最早最要好的兄弟,这种事情,极其地微妙且重要,当即表示此事,他一定会做最周密的安排。
“只是回过头来,目前的这个张道长,倒是不太合适直接回绝掉他,留着他的联系,多加小心地对付吧!”秦刚说完,再看看厅里的那两幅生灵树的图,叹息了一声,自己过去把它们摘下来,卷了起来,并说道:“正好这两幅图是盼姐要的,就给她那边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