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到李司空眸中一闪而过的犹疑,裴皎然浅浅勾唇。
家族利益,多数时候重于一切。若不懂得争权,则身死九族灭。倒也谈不上什么自私自利,不过人之常情。
李司空轻咳几声,声音略有些沙哑,“从他选择这条路开始,注定没有回头路可言。原本我已经吃过苦头,想给他谋条安稳的路。以门荫入仕,他自能遂顺无忧。李家这几代虽然出的都是武将,但祖上亦有位至宰相者。若非被皇权打压,何至于投笔从戎。”顿了顿,他继续道:“若此番他要被人算计,仅凭我李家一人之力,又能做什么?而裴相公你在朝中,哪有根基可言?”
话止裴皎然微懵。的确,以李家一人之力无法同时对抗两方,而自己在朝中确无根基可言。对于军功赫赫的李家来说,似乎保持现状更好。
气氛刹那凝滞。
良久后,裴皎然轻哂一声,“李司空莫不是觉得,李休璟能活着回到长安?他执掌神策军已有数年,其影响不可估计。即使出身关陇李家,可对崔王等世家而言,等同于异类。如今张让失势,但神策中尉依旧是他的人。而陛下眼下虽对张让依旧保有主仆之情,但终归已经厌弃。旁人只需点上一把火,烧在南诏。李休璟身死,即可除张让,又可吞并神策。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李司空冷笑,“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猜测?你不想动手杀他么?二郎死了,他们亦会接纳你。”
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司空,裴皎然喉间翻出声轻笑,压低声音道:“司空老而奸猾如狐,怎么生出二郎这么个憨厚老实的。您绕这么大弯子,无非就是想知道我有多少把握,还有谁是我的盟友。何不一早言明。”
蓦地一愕,想起自家儿子提起裴皎然时的眼神。李司空奋力咳了半晌,慢悠悠道:“裴相公亦如狐,不孝子又一门心思在你身上。老朽不得不多几分心眼,省得来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崔王二家不容我家,我家自当奋力反抗。只是岁月不饶人,我已是风烛残年。只怕有些事办起来很困难。”
裴皎然也明白,李司空一早就不想被崔王二家压制,但苦于时局困住。他门阀世家的出身,又是老勋贵,更在意的是能否从变动的时局中得到什么,亦或者是能造成什么影响。唯有参与进来,才能从中获得更多的利益,并且将这份遗泽惠及子孙后代。
老家伙这么问,无非是担心李休璟真做出什么惊天大事后,李家需要她给出一份独立于二人情感外的保障。
瞬间意会李司空的意思,裴皎然眉棱骨一挑,微笑道:“我愿以铜亲铸笙磬,供与李家祠堂,至此李家与我休戚与共。至于旁的么,殊荣可保李家太平无忧,其余的非弄潮儿,不必试之。此番风浪之下,政事堂有岑公,外有欠我恩情者众。”
李司空闻言朗声大笑,胡须微颤。笑眯眯打量着裴皎然,“你这小貉子若生于我家门庭之中,乃我家之福。可惜啊,你不姓李。好在是那小子攀上你……也是件好事。”
听出李司空语气中的惋惜和慨然,裴皎然不由皱眉。难不成李休璟真的打算,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既然对已经联手抗衡崔王两家的事,有了共识。李司空直接起身掀开背后的绸布,露出一张画得颇为详细的舆图。
“从二郎出征以后,我一直都在看这张舆图,估算他每日的消耗。他的能力,我是相信的,但是旁人我不信。我知道粮草之事,是你在负责。我问你,如果这场仗三个月之内无法结束,左藏最多能拨几个月的军资。”
裴皎然道:“按照今年八月都账时,拟定的支度国用来看,满打满算,两个月。但还要考虑到雨雪灾害时,各地的消耗。只能供给一个半月,除非重收各种苛捐杂税 。”
李司空皱着眉,摇摇头,“如今政事堂和户部这帮人倒是越来越不顶事。”
没理会李司空言语中的不满,裴皎然沉声道:“只是暂时拟定的计划,自然不可能划拨太多钱到雨雪灾害上。不过如今河朔三镇的赋税悉数归于朝廷,压力也会有所减轻。而且若陛下能够采纳我的策略,倒是尚可。”
捋了捋胡须,李司空温声道:“你有计策能破敌?难怪你会如此胸有成竹。”
“是。我欲让吐蕃孤立无援,集各方之力攻他,让其自顾不暇。如此神策军,不会因辎重而困。”裴皎然莞尔一笑,“眼下神策之危,不在外,在朝野。崔王二家皆是老奸巨猾,只能逐个击破。我手中恰有一把刀,能伤崔家。至于王家么,还得依靠司空您。”
“你我一体,这点我明白。”李司空微微笑道。
诉求达成一致,裴皎然并不多言。起身告辞,由庶仆领着走上廊庑,离开李宅。
离开宅子时,大雪已停。路上除了巡夜的武侯外,并无多少行人。坊内不宵禁,自然也没人理会裴皎然。
回到宅邸中,裴皎然解下狐裘。拥着裘衣坐在炭盆旁,贪婪地汲取着暖意。手在袖笼中摸了一会,摸出一封信笺。
这是她准备给李司空看的名录,都是昔年泾源兵变后,在长安变节官员的名字。小罪者的罪名悉数被她隐去,他们为了回报她,成了她的助力和耳目。
每一个都镶在看似不起眼,实际上又很重要的位置上。
原本她打算把这份名录交给李司空,好让她看看自己的底气,但是一番交谈下。她突然觉得没这个必要,毕竟权座之外容不得他人觊觎染指。
垂首端详着手中信笺,裴皎然轻哂。手一松,信笺坠入炭盆中。火舌燎上信笺,一点点吞没其上字迹。
直到信笺与炭火融为一体,裴皎然方才移目,嘴角浮现出一丝疏漠笑意。她庆幸自己没有因一时的急切,把这份名录给出去。否则事情会变得让她无法掌控。
摇摇头,裴皎然揉了揉额角。果然有些事还是要静下心多想想,她险些因为原正则一两句话,落入陷阱中。好在,她及时止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