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大娘居中而坐,陈望在下首相陪,旁边是陈何夫妇、陈啸夫妇、陈昉夫妇、陈吟夫妇。
上首依次是王法慧、谢道韫、呼延珊、焦夫人、阎夫人、薛夫人和她所生儿子十二岁的陈且。
不多时,丫鬟们手里托着木盘,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上中堂,熟练地开始布菜,一道道珍馐美食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充斥中堂。
褚太后看着这一大家子人,喜得合不拢嘴,也倒上了一盏焦夫人亲手酿制的葡萄酒。
陈望满面笑容,站起身来,带同六位夫人和儿女们一起高举盏中的高炉酒,向正中座榻的太后、大娘两位老人家高声颂道:“祝太后、大娘身体健康,福寿永享。”
儿女们也一起高声颂道:“祝太后,祝祖母,身体健康,福寿永享!”
褚太后喜极而泣,这是她前半生连做梦都没梦到的场面。
虽然她曾经是大晋地位最高的女人,但无奈也得孤老深宫,无依无靠。
贵为崇德太后,但当时的晋孝武帝司马曜是比她小了三十六岁,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房小叔子。
她夫君是,她儿子也是,她两个侄子都是皇帝,后来的晋简文帝是她夫家叔父也是皇帝。
而她的亲生骨肉陈望,一生都无法公开关系,碍于世俗礼教,甚至连见上一面都难。
眼前这个她曾一度认为性格懦弱,沉默寡言的儿子,却突然在出宫去洛阳那一年变得多谋善断,机智勇敢。
而且还带着她走出了她住得足够厌倦痛恶的深宫大院,和媳妇们、儿孙们天天在一起,承欢膝下。
那座崇德宫,她甚至都能数出地面上有几块汉白玉,几扇窗户,甚至多少个窗棂格子……
像现今这样的日子对于年近八旬的她,原本过上那么一天都是可望不可求之事。
司马熙雯也是眼眶湿润,她眼中的陈望虽非亲生,但那模样,那神态,越来越像死去快四十年的夫君了。
哎……要是他活着,看着颍川陈氏人丁兴旺,子孙绕膝,笙箫同音,该有多好啊……
两位曾经叱咤风云,见证了大晋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老妇人,一起饮下了盏中的葡萄美酒,如饮甘饴,心中甜蜜无比。
陈望带领众夫人、儿女一起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在座榻中落座。
他执筷箸,笑吟吟地对褚太后和司马熙雯道:“这是孩儿亲自教厨下做的红烧涡水鲤鱼,已嘱咐他们将鱼刺剔除,二老请品尝。”
褚太后拿起筷箸,环顾众人,招呼道:“来,我们大家一起尝尝。”
随着一片窸窸窣窣地声音响起,众人跟着她一起拿起筷箸,吃了起来。
席中只有一人没有动筷子,就是坐在陈望对面的大夫人王法慧。
“嗯,好吃,少了鲤鱼的土腥气息,焦香酥脆,还不乏酸甜……”司马熙雯一边嚼着鲤鱼肉一边赞叹着,突然看见了王法慧纹丝不动,诧异地问道:“慧儿,你为何不吃啊?”
“哦,大娘,孩儿素来不喜吃鲤鱼,”说着,王法慧夹起一块儿莲藕塞入口里。
司马熙雯笑道:“那随你吧,咱们府里,就属你特立独行,呵呵。”
王法慧端起盏中酒自顾自地呷了一口,双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陈望满脸堆笑地看着王法慧,待要开口,但她似有察觉,却转头跟身边的谢道韫说起了话儿,“令姜,你看元亮的诗做得可还好?”
陈望的笑容僵在了那里,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四年前,王恭及儿子们在倪塘被司马道子父子俩派人杀害,王法慧耿耿于怀。
她虽然没有当着众人面大哭大闹,但晚上和陈望睡在一起时却哭诉了多次。
陈望何尝不心痛,王恭是自己国子学同窗,自二十九年前初次离京北伐就跟自己在一起,不但是大舅哥还是亲密战友,曾经生死与共,征战两淮。
但他也愿透露自己现在需要等待时机,自己的远大志向,只能安慰王法慧。
王法慧却认为他就是个胆小如鼠,趋炎附势的小人,不敢得罪司马道子父子俩。
渐渐地,两人关系越来越疏远,两年多没有说过几句话。
司马元显伏诛,司马道子被流放,王法慧依然没有好转起来,她对陈望说,兄长其实是死在那个脑后长反骨,反复无常的小人,刘牢之的手里。
谢道韫听见王法慧跟她说话,笑着看了看对面的陶潜,对王法慧道:“元亮的诗词无不透露着对底层百姓生活的理解,充满田园淳朴之情,真是难能可贵的。”
陶潜赶忙躬身一揖道:“谢阿母过奖。”
“但是……”谢道韫抬手撩了撩额头散落的一缕青丝,话锋一转,又道:“有一点不好,你性格刚直,又过清高,不懂得变通,将来在大晋官场上恐难以立足啊。”
此言一出,中堂上的众人渐渐静了下来,一起看向了陶潜。
陈何呷了一口高炉酒,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母亲,您言过其实了吧,我大晋性格刚直清高的大名士多了去了,如刘惔、殷浩,如庾翼、诸葛恢等人,不一样高官显爵,荫及子孙嘛。”
陈望重重地咳了一声,陈何一缩脖子,不敢吱声了。
司马熙雯笑骂道:“望儿,你这是干吗?家宴畅所欲言嘛,难道你喜欢各自喝闷酒,那你搬着桌子去后院吃吧,我们一起说说话儿。”
众人发出一片低声哄笑,但还不敢放声笑,因为陈望管教子女甚严。
褚太后放下筷箸,拿起布巾擦了擦嘴巴,缓缓地道:“何儿啊……”
“孙儿在。”陈何躬身施礼道。
“你母亲说的对啊,”褚太后抬头专注地看着堂外,似是在回忆着往事,“陶桓公(陶侃死后谥号‘桓’)那年来我府上拜会我父,那年我才九岁,对他还有些印象。”
众人无不肃然起敬,陶侃那可是载入史册的大晋忠臣。
尤其是陶潜更加激动不已,现今还能听到有人讲起亲眼目睹曾祖父,真是三生有幸,恐怕整个大晋唯有褚太后一人了。
(褚太后生于公元324年,九岁时是公元333年,次年陶侃去世)
一时间,中堂上变的鸦雀无声,只有褚太后苍老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畔。
“他那时已七十有四,虽皓首苍髯,依然精神矍铄,声如洪钟。”褚太后顿了顿又道:“然,他走后,我父对我母亲言及陶桓公,时逢王敦、苏峻叛乱,凭军功立足于朝堂,但他出身寒门,自命清高,不愿接近高门士族,他的后代终将难以跻身于大晋朝堂之上。”
众人默默地听着她的话,细细品味着,眼前这个陶潜性格还真有几分像陶侃。
“事实果然如此,陶桓公之后,元亮父祖三代都寂寂无闻,何儿方才说的那些人都是高门士族,且在闲暇之余,一起饮酒清谈,崇尚玄学,而陶桓公成为了另类。所以说,元亮跟其曾祖父颇为相似,若想为官,就要屈身与高门士族交往,好他们之所好,这样才能融入权力中心。”
褚太后的话,令众人陷入了沉思中。
陈望接话道:“儿听闻龙亢桓氏在高祖宣皇帝时(司马懿)就已沦为了低等士族,中宗元皇帝(司马睿)南渡后,桓温之父桓彝后来也跟随而来,他为跻身于高门士族中,由儒学大师之家而改修习玄学,离经叛道,整日跟高门士族里的名士们鬼混,才得以加入‘江左八达’,为子孙后代开创了晋级之门。”
“呵呵,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桓彝和陶侃正是两个典型代表人物,你们不妨自己揣摩一下。”褚太后点头笑道。
陈何躬身施礼道:“孙儿明白了,谨遵太后教诲。”
司马熙雯笑着端起酒盏,语气轻快地道:“说着说着话题又沉重了起来,我们再饮一盏,祝愿元亮、道济二人仕途平稳,青云直上,与昉儿、吟儿相濡以沫,琴瑟调和。”
中堂上于是开始轻松了起来,大家随着司马熙雯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陈望琢磨着太后老妈的话,越想越有道理,你清高可以慰心但会苦于生活,仕途一生无望。
你若是趋炎附势,结交权贵,会违心,但会荣华富贵,官运亨通。
这个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适应的。
这时,宴席上气氛逐渐活跃起来,王法慧跟褚太后说着话儿,司马熙雯跟呼延珊大声说着话,焦夫人在问陈吟去浙东路途有多少天,……
陈望也问起了檀道济:“道济啊,临海郡太守我记得叫辛什么来着?”
“回禀岳父大人,叫做辛昺。”
“哦,对,辛昺!你去之后可要多设烽火台与海岸边,连年征剿,天师道虽然元气大伤,但孙恩狼子野心不死,终将会卷土重来。”
“是,岳父大人,孩儿定当谨记。”
“天师道在东南沿海诸郡有着广泛的民间群众基础,还要在主要官道、驰道上设哨卡,严加盘查,切断海岛与陆地往来联系。这样,可令孙恩越发焦躁,最后铤而走险登陆,可全歼之。”
“是,孩儿去后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彻底剿灭孙恩!”
“好,有此志向甚好!来,我与你共饮此盏。”
“岳父请!”
说着,二人共同举盏,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陈望兴致高涨,抬手把陶潜喊了过来。
陶潜赶忙端着酒盏起身离席,来到陈望座榻边坐下。
陈望拍着他的肩膀道:“元亮啊,昉儿可就托付给你了,到了浔阳郡来个信报平安。”
“是,岳父大人。”陶潜躬身道,然后举起酒盏双手高过头顶,“孩儿敬岳父一盏,恭祝身体康——”
陈望忙摆手制止了他,笑道:“我不胜酒力,你留着酒量待会儿去敬你岳母吧。”
说着,陈望用手指了指对面正独自喝闷酒的王法慧。
“哎,哎,是。”陶潜答道。
由于中堂上人声嘈杂,陈望附在陶潜耳边大声道:“我闻江州刺史现在是桓石生,对吧?”
“是,岳父大人,他正是小婿的顶头上司。”
“嗯,如今龙亢桓氏如日中天,朝廷内外大权皆在桓玄掌控中,你本为一介儒生,在官场之上,即便是看不惯,也不要硬诤,大不了辞职,带着昉儿回谯郡,我和你岳母都会欢迎的。”
陶潜感动地热泪盈眶,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高声道:“小婿谨记岳父教诲,为官一任造福百姓,如果不能得偿所愿,即辞职回谯郡。”
“好,好,”陈望拍在陶潜的肩膀,又问道:“最近可有什么新作?”
“哦,哦,小婿最近没有作诗,倒是写了篇文赋,还请岳父大人指证。”陶潜躬身答道。
陈望眼前一亮,笑道:“快快取来我看。”
这些年陈望没出过门儿,读这个才华横溢的女婿诗词倒成了他业余爱好之一。
陶潜回到自己座榻上,从案几底下取出一卷纸,又跑了回来。
“岳父大人请看。”说着,陶潜把纸卷展开,面向陈望。
由于案几上有酒菜,无法展平,陶潜只得双手将长卷展开,供陈望观瞧。
陈望凝神看去,这是一副工工整整的小篆,只见最右边竖着写有四个大字:“桃花源记”。
“桃花源……”陈望一边轻声念道,不禁兴趣盎然,只这四个字就让他有了读下去的欲望。
只见上面写道: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
……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
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
未果,寻病终。
后遂无问津者。
读到最后,陈望意犹未尽,呆愣在当场。
陶潜举得着长卷,胳膊有些酸痛,见陈望盯着自己的桃花源记不说话,于是问道:“岳父,岳父?可有何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