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典型的茶厢,与茶相关的桌几垫架等物皆有,山水茶帘在梁上随火漫舞,染就了一幅凄美诡异的画面。
烟雾越来越大,不时还会坠下几点火星,在木地上灼出可怖的痕迹。
王后在左右拥簇下蜷身避入茶几下方,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
她以茶巾护住口鼻,看上去并未受伤,却不住战栗,宛若惊弓之鸟……莫非是想起了那场火中的分娩?
十六年前,夏周行宫的那场大火也是如此骇人吗?
苦寻多年,终于见到了生母,没承想真相竟是这般错综复杂!
许是有了慈如养母的珠玉在前,对于杜樱这种聪慧利己的上位者,安遥下意识便会生出疏离之意。
这些直逼人性的针锋对峙,实在与她心中母女相认的画面相距太远……
方才一切发生的突然,千丝缠绕,形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将她的心暂时笼护住了。
此刻,密网却在大火的炙烤下,逐渐裂了道口子……
毕竟那场大火是她们血缘羁绊的开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无形的庖丁之刃悄然落下,轻轻撬开了覆在她心上的密网。
那个冰冷狠厉的女人终于卸下华装,与当年那个无助的母亲重叠了……
是自己太过苛责了吗?
安遥思绪游移之际,忽听人呵斥——
“你瞎了吗?竟敢挤碰王后?”
原来,茶几下方尚有富余的空间,一个侍女大概没瞧见王后,从另一侧跌撞躲入,瞬间就被踹踢了出去。
“奴婢该死,没看见王后在此……”
那侍女捂着右眼,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原来她真的伤了眼睛……
踹人的虽是手下,可将一切看在眼里的王后,却全无阻止之意。
也是,一个小小的奴婢,哪配跟尊贵的主子共享生存空间呢?
可……杜樱也曾是个小小的奴婢,不是吗?
思及此,安遥自己都被逗笑了,王后就是王后,与当年的杜樱早就毫无干系了!
重燃的暖意被一把浇熄,现在不是天真的时候,她在小臂上猛掐一把,袭来的疼痛瞬间止住了乱绪。
四周的人都忙着扑灭火苗,寻找掩体,安遥找准时机,转移到了茶架边上。
莲瓣壶、海棠壶、龟形壶……架上各种珍奇茶具琳琅满目,哪怕烟尘弥漫,也难掩奇光。
茶罐的种类就更多了,不但有银、陶、瓷、木等材质,还制成了各式颜色花纹,摆了满满一墙。
安遥飞快扫视着,从中挑出只紫陶茶罐。
这种茶罐乃是高温烧制而成,陶壁厚实,可挡烈火。
更加特别的是,外侧还浮刻着一朵美人蕉!
拧开茶罐,六堡茶的香气铺面而来。
安遥取出那只贴身保管的八角木匣,将其藏在了黑茶之间。
不大不小,刚刚好!
她特意将夜明珠也留在了木匣里头,阿虎若是看见从匣身镂缝透出的光影,定会猜透其中奥秘!
事情做完,安遥心跳才缓和了些。
火灭之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去翻查这满墙的茶罐,木匣应该暂时安全。
总算没让这东西砸在自己手里。
即便自己被玉扇指认纵火,即便葬身火海,但是,在我朝建设弓弩之师的希望保住了。
只是,该如何提示阿虎去翻找茶罐呢?
“喂!”忽然,小腿被猛踢了一下,“杵在这儿干嘛?快去那边帮忙!”
她这才发现,不过几息之间,烟雾已弥散开来,这些夏周人都聚到了门边,估计是要合力将门撞开。
“走啊?愣着作甚!”这人脾气不好,又要耳光伺候,安遥哑穴未解,回不了话,只得沿着墙面向门边探去。
糟了,这近门处光秃秃的,想给阿虎留下讯息可就难了!
正想得出神,忽地踢到了什么硬物,暗痛从脚尖处猛然袭来——
一个方形彩釉大花盆堵在了她的脚边。
对哦,方才进门时,左右两侧的确靠墙各摆了一盆青松。
盆景打理得颇为别致,不仅松木挺拔标致,就连遮掩覆土的铺面石,都选了上等紫花石。
“真是麻烦!”
安遥佯装脚疼,蹲在了花盆边上,待身后那人一走,立即低头摆弄了起来。
很快,盆中石子的摆放就悄然生出了变化……
这一切说来繁琐,实际发生的速度却极快,不过占了数个呼吸。
很快,安遥便来到了红色巨门之下,随众人一齐做起了最后的努力。
可不知是不是大火将门框烧变了形状,这巨门就像嵌在墙体内的一般,撼不动分毫。
几股热浪轮番袭来,众人逐渐失了气势。
安遥只觉气力耗尽,连捂嘴的茶巾都不知去向,迷迷糊糊间被挪到了角落。
迷蒙之中,好似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可睁开眼睛却只有疯狂弥漫的白烟,难道烟雾入脑,连幻觉都出来了?
听说被大火灼烧,临了会见到心中幻象,自己的幻象又会是什么呢?
她想最后再看看,双眼却被烟尘熏得生疼。
意识越来越混沌,所有念头都随着烟雾化为了虚无……
……
屋檐里不知添了什么香料,让这烟尘越烧越野,破窗直上,在夜空中生生劈出了一道危险的讯号。
如此动静,连城外都能窥出异样,更别说皇城北面的岁山狩猎园了。
此处毗邻皇城,因地势较高,形成了天然俯瞰之势。可狩猎园乃皇家禁地,鲜有人至,重兵把守还是其次,最可怕的是星罗棋布的捕兽机关。
据说误闯之人无一例外,都会落入捕兽陷阱,直接死了还算痛快的,最怕的是半死不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猛兽分食……
有义庄的人见过那被啃食后的残骸,情形堪比地狱!
因着这些可怖的传闻,岁山便成了无人敢闯的禁地。
暗夜之中,整座大山好似一头巨兽,悄然匍匐在皇城后方。
可今夜,那野兽的耳尖竟久违地抖动了一下,细看居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夜行骑兵!
一行人马如飞箭般在林间穿梭,很快便移动到了山顶,崔十七下马探路,笑道:“将军您说得对,原来那些捕兽陷阱都是唬人的!”
话音刚落,一支马尾缨枪就与他贴耳而过!
只听“咻”的一声,枯木裹着残枝刹那间飞弹升空。
想不到小道无险,平地处却藏有陷阱!
崔十七颤颤退了半步,光听那回弹力道就知威力,若方才走错一步,怎么着也得交代条腿在这儿!
他双腿一阵酥麻,强行站定,将缨枪捡回,恭敬递还马上之人。
“多谢将军相救!”
按说崔十七的身姿样貌已算得上是千里拔一,可与他口中的“将军”一比,还是逊色了几分。
骊马之上,那人身着玄色窄身锦衣,肩腕肘膝处皆束有护身甲片,泛出凛然之光。
树缝间倾洒的月光似一袭银袍加身,衬得此人格外英气。
他发丝微乱,犹带赶路的疲态,却丝毫未灭他眸中光亮。
三军中能有如此英姿之人,不是吴恙,又是何人?
“我只说不必担心马道设有陷阱,眼下这马道已尽,就得步步留意了!”
“吓死我了,我小时候见过从岁山抬下去的尸身,那惨状……现在想起来都发怵……”
吴恙打趣道:“上战场都不怕,反倒怕这小小狩猎园?”
“那怎么能一样?能随将军重整玄虎军,是我崔十七此生最大的幸事!头掉不过碗大的疤!”
他的确没撒谎,加入玄虎军是他自小的心愿,这回不但如愿以偿,还当上了吴恙的副将!
可他也明白,若不是当初在半月坡恰好辅助吴恙除匪,自己断然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龙牙寨被平定后,吴恙将功劳尽数推出,众人无不心存感激,尤其是得了首功的崔十七。
因而,在玄虎军重整招编支援北境时,他毫不犹豫带众兄弟投奔了这位少年将军。
事实证明,他的确没跟错人。
飞龙将军名不虚传,不仅善待下属,练兵有素,调兵布阵更是如有神助,短短时间便带着这只队伍逆转了北境战局。
思及此处,他双颊微鼓,终于抛出了那个憋了一路的问题——
“将军!末将实在不明白,咱们又没吃败仗,何不从城门风风光光地进来?”
他越说越憋闷,干脆把心中不快一股脑抖了出来——
“我听说有挨千刀的造谣咱们通敌叛国,如此偷摸进城,岂不越传越真了?”
崔十七不知,他口中那“挨千刀”的谣言正是从自家将军口中传出的!
要是月光再亮些,他便能看见吴恙那尴尬的脸色了……
可这位飞龙将军也是有苦难言呐!恐怕没人比他更想举着玄虎军旗,正大光明从城门而入了!
可惜,皇命难违。
圣上要用“诈降”一事,逼出京都的叛臣贼子。
此事乃是绝密,连崔十七都不知道。
密函中还提到,要玄虎先锋军秘密回京勤王。
夜登岁山,就是为了与江槐会合。
他们一路飞驰,总算赶上了会合的时间,可这进山好一会儿了,竟一点儿其他动静也没听见。
江槐人呢?
他跃身下马,劈开枯枝,朝皇城的方向看去,顿时一怔。
不好!方才在山阴处行军,竟不知皇城已生出了如此变故!
他飞速上马,“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