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烧烤店里除了李庄生,只有一伙年轻的男男女女在大声谈笑。耳边喧闹不休,却丝毫没有影响李庄生发呆。
记得第一次来这家店是在送胡梦蝶回家的路上,胡梦蝶突然被人叫住,原来是胡父在店里和两个朋友吃饭。
此前李庄生从未见过这位未来的岳父,被打得猝不及防,但此刻哪有临阵逃脱的道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进去。
第一次见老丈人且毫无准备,让他战战兢兢,如临大敌。所幸胡梦蝶一直握他的手,给了他一点胆气。
胡梦蝶笑着跟胡父的朋友们打招呼,他们问这是你对象啊,小伙子长得不错嘛,李庄生就唯唯赔笑。
胡父颇为热情,笑呵呵地招呼李庄生入座,拍着李庄生的肩膀说,小伙子很不错的,单位是地志办的,又是个作家,他爸爸还是xx局的主任。接着李庄生便听到旁人啧啧的肯定,说这个总算是不错啊,年轻有为,和你家梦蝶真是郎才女貌!
或许是喝多了酒,胡父脸上涨红,看上去有些畅快,说还没到那一步呢,最后哪一定能成哦!
李庄生一时脑抽,听了胡父这话还以为对方是对自己不太满意,急忙说会成的会成的,叔叔我一定会对她好的……结果引来一阵哄笑,说这小伙子真实在。
李庄生离开时悄悄把账结了,结果第二次和老丈人见面,对方还笑着嗔怪他这一行为。当然,看得出他很高兴。
据说岳父是个刻板严厉的人,但对李庄生却十分和蔼可亲,胡梦蝶和岳母都为此开过玩笑,说李庄生才像是胡父亲生的,因此他心中总是有些自得。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所见所想,皆为过往。李庄生望着店里单调的陈设,低头默默地喝白开水,思绪万千。
说起来,虽然他曾路过这家烧烤店无数次,但还是第一次进来吃饭。
不多时,胡梦蝶快步走来。
她似乎洗了澡,所以换了一身白色的长衫,套着红色的格子外衣,搭配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
白天还是一身白色连衣裙,像是淡雅的清莲,晚上这一身又变成了居家甜妹的风格。她是个天生的衣架子,任何风格都能轻松驾驭。李庄生想到了《幽梦影》里说的,聚花月雪于一时,合佳韵高为一人。
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小口喘着气。而当她出现在店里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被吸引。
“哪有人像你这样,这么晚还约一个女高中生出来吃烧烤的。”
胡梦蝶坐到李庄生对面,听起来像是在责怪,但眼中透着笑意。
“太晚了,就这一家店还开着。”李庄生笑笑,将一罐凉茶推了过去,“伱的烧烤,我已经点过了。”
“好嘞。”胡梦蝶打开凉茶,撩拨头发,“我们好像,第一次来这里吧吃饭吧?”
“嗯,倒是路过好多次。”
“现在这家店才营业半年,没想到能开那么久……”
“看来这家店味道一定很不错。”
两人若无其事地小声交谈,没有过多解释,心照不宣。
“你,还好吗?”胡梦蝶喝了口王老吉。
“不是太好……”李庄生脸上露出苦笑,“文化生太难了,我又不像你会跳舞。”
“艺术生也不轻松啊!”胡梦蝶掩嘴轻笑,白亮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眼中如有星星。
李庄生看得微微失神,胡梦蝶眨眼打趣:“你看什么呢?”
“我在看你,真好看。”
李庄生笑笑,垂下眼帘。
十六七岁的胡梦蝶对他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这满脸的胶原蛋白,一颦一笑都挥洒着青春的气息,比起未来的她别有一番魅力。
“美好”这个词用来形容少女真是贴切。
胡梦蝶笑盈盈地把脸凑近:“那你带回家慢慢看呗。”
李庄生小口饮啜店里提供的凉白开,默不作声。
胡梦蝶的笑容也渐渐敛住了。
“你,过得怎么样?”李庄生问。
“不太好,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很孤独。”
“习惯习惯就好了……”李庄生笑笑,半开玩笑,“至少没有人压你头发了。”
胡梦蝶咬着嘴唇:“但也没有人让我抱着,让我倚着……让我感到安心。”
李庄生看了胡梦蝶一眼,不太自然地别开脸:“你家里人知道,你也那什么了吗?”
“我爸妈知道,别人不知道。”
“这件事记得保密,谁都不要说了。”
“好,听你的。”
“有想过……赚钱什么的吗?”
“他们在看房子,房价将来会涨嘛。”
李庄生挠了挠脸,犹豫片刻:“买房也挺好……但是回报率不高。我建议可以买点股票,先买同花顺再买茅台……要是觉得复杂,干脆直接买茅台吧,十年也能涨个十几倍。你们有路子还可以炒美股,买点英伟达的股票,就是做电脑显卡芯片的那个……”
“嗯好,我记得了。”胡梦蝶轻轻点头,但看起来兴致缺缺。
“烧烤好了!”
老板端着烧烤盘快步上前,忍不住在胡梦蝶的脸上看了几眼。
“谢谢老板,少盐了么?”李庄生问。
“放心,你特意叮嘱了,我肯定记得!”老板笑道。
“谢谢。”
“不用客气……”
老板刚摆手,却见胡梦蝶一直盯着李庄生看,方知对方是对李庄生说的,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悻悻离开。
李庄生拿起一串羊肉,轻轻一咳:“也不全是为了你,跟你在一起呆久了,我口味也都变淡了。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胡梦蝶望向烧烤盘,她爱吃的都在里面。不用多说什么,李庄生自然会安排妥当。
她鼻尖微酸,暗暗握紧了拳。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吗?”胡梦蝶脸上扬起笑容来,眯着眼睛,“你脸红得跟那什么一样。”
李庄生面露窘色,他当然记得那么丢脸的经历。他还记得胡梦蝶看出了他的怯场,全程握住他的手给予鼓励,哪怕被叔叔们调笑,也握着他手不放。
她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那天你走了,他们抢着结账的时候,老板说你付过了。你是没看见我爸的表情,特别有面子,哈哈……”
“其实也没多少钱。”
“不是钱的事,你不知道,他当时多想扬眉吐气。”胡梦蝶抿嘴一笑,“诶,你还记得么,当时你在这里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他们都在笑,觉得你怎么傻乎乎的。但我知道,你是非常认真的,对吧?”
李庄生默然,脸上露出一丝羞愧来……当年誓言,如今全部成为了拷打自己的刑具。
令他尴尬,令他惭愧,令他不安。
他默默吃着烧烤,感觉自己这样是在装死,但他只能红着脸装死。
“你那时看起来真傻,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胡梦蝶眼眸流转,盈盈含波,“我在想,被人所爱的感觉真好啊,好想这样被你爱一辈子。”
李庄生动作一滞,旋即把剩下的青椒塞进嘴里,随手放下竹签。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回来的么?”李庄生嘶声问。
“怎么了?”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你说什么?”胡梦蝶没反应过来。
李庄生咧开嘴,无奈地笑:“我当时酒喝多了,后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把你喊到公园里,然后发生什么,就不记得……”
胡梦蝶微怔,眼中酝酿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你不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李庄生微微颔首:“一点都不记得了。”
胡梦蝶脸上瞬间露出惊喜之色:“那么……”
“但我记得,我找你的目的。”
李庄生垂眸。
胡梦蝶的笑脸又在顷刻间凝固。
“呃,你别误会……我,我是真不记得了。当时我第一次喝酒,酒量太差了……”
李庄生结结巴巴地解释,他看见胡梦蝶表情变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很容易造成对方误解,于是歉疚地低下头,不忍再看对方那失望的脸。
“就不告诉你!”
胡梦蝶咬着嘴唇。
“哦哦,没事。”
李庄生自觉理亏,不敢多说什么。
……
野迥星辰大,天空河汉流。
吃完烧烤,两人漫无目的的在街边散步。群星灿烂,时不时有轿车在秋夜里疾驰而过,空气里凉意逼人。
李庄生默默走过路边一个又一个的灌木丛的阴影,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始终说不出口。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余地呢?
来之前不是已经想好了么,如果这次不拒绝,胡梦蝶会一直缠着不放。她这一次是走进家里,那么下一次呢?既然两边都已经知道了,那么拖下去,只会彼此伤害……尤其是对胡梦蝶不好。
应该让她彻底死心,让她回归到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把精力都浪费在自己身上。
李庄生在犹豫,因为内心无比纠结。他是死宅,本来不就擅长和别人闹矛盾。他有点讨好型人格,总是不能狠下心来拒绝别人。
“老公……”胡梦蝶轻唤一声。
“别这样!”李庄生一个激灵,本能地拒绝,片刻后又结巴地解释,“我……不太能适应,高中生这样,有点怪怪的。”
果然,最后还是要画蛇添足,掩耳盗铃。
真是可悲的软蛋!李庄生心里自嘲。
他一直不喜欢“老公”“老婆”这一称呼,哪怕是看番,也从不和其他死宅一起喊动漫女角色“老婆”。在他心中,这称呼应该是庄重的,应该是结婚之后才会对另一半的称呼。
胡梦蝶第一次喊他老公是在两人的婚礼上,源自婚礼主持人开的玩笑……而胡梦蝶微笑着叫他老公的瞬间,李庄生如触电一般身心酥软,恨不得当场把胡梦蝶搂进怀里,把自己的一切都送给她。
这种感觉有种说不出来的爽,就像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到西经,勇士终于打败魔王救出了公主,名为“人生”的游戏终于通关迎来了happyend。
李庄生觉得这声“老公”是完全认可他的标志,是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亲密的证明。他很兴奋,仿佛签订了什么美好的条约,因为这个称呼,他将会认真履行与这称呼有关的全部责任。
直到那一天,他看见少女娇羞的依偎在男生怀里,男生笑容骄傲又灿烂。
“大家好,这是我老婆!”
他觉得恶心,不是恶心胡梦蝶,而是恶心于一种信仰崩塌。
他觉得羞愧,就像做了场美梦,醒后真把梦境当成了现实。
就像做尽了蠢事后突然清醒的唐吉坷德,回想起过去愚蠢,面红耳赤。
李庄生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也知道“老公”“老婆”不过是情侣之间很常见的称呼,更知道婚礼上的冲动之心,也不过是一场狼狈的自我感动。
他一直都明白这些道理,但直到他人将这浪漫表象撕碎,踩着他的脸狠狠践踏,才不得不幡然醒悟。
他此刻再次涌现出怒意,可是这怒意毫无道理,毫无发泄的地方。
他仿佛在和一个不存在的巨人搏斗,然后像个傻瓜一样,被风车打得遍体鳞伤。他心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一个高中生当做对手?他冲上去厮杀,还被一个小牧童打肿了脸面,打掉了牙齿。
真是又弱又丢人。
胡梦蝶缓缓地盯着李庄生,只见他涨红了脸,攥紧了拳头,呼吸都有些急促。
她不知道对方所想,只是知道自己又被拒绝了,她被迫一步步后退,很快就要退无可退。
“好冷啊……”她抱着胳膊,轻声说。
“冷吗?”
李庄生如梦初醒,连忙拉下外套的拉链。
“不用不用。”胡梦蝶连忙阻止,只是轻轻握住李庄生的手,抿嘴一笑,“这样就好了,这样就暖和了。”
“别这样,这样没有用。”
李庄生想轻轻甩开胡梦蝶的手,可对方却握得很紧,死死不放。李庄生于是用上了力气,几乎是强制性地将她手掰开。
“我冷!”胡梦蝶咬着嘴唇,眼泪在刹那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