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玖安需要容北书,不只是因为容北书有这个能力,也是因为墨玖安没有比收复容北书更高效的方法。
在失去辟鸾阁后,墨玖安尝试过重新创建,可惜,每当她试图大规模发展,就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连根拔除,暗探几乎全军覆没。
一年前联系上安插在辟鸾阁的眼线后,墨玖安才确定,阻止她建立新的情报网的,正是她这个旧的情报组织。
墨玖安气笑了。
当时,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直接带兵过去抢了。
但是在知道“萧旻”将势力渗透进三省六部后,她犹豫了。
根据那个暗线所述,辟鸾阁中除了这个阁主萧旻外,无人知晓暗探的身份信息,即便她杀了萧旻找人取而代之,她依旧无法使用辟鸾阁真正的势力。
到时,这一切还得从头再来。
所以墨玖安决定先找出这个萧旻,同时也适当地发展自己的眼线,不过为了不引起辟鸾阁的注意,并没有大肆扩展。
墨玖安的计划是,若能控制住这个“萧旻”更好,若实在控制不了,那到时再除掉。
好在,容北书恰恰能被她牵制。
是巧合吗?
还是天在助她?
墨玖安不信神,因为在她最黑暗的时刻,无数次的祈祷和哭泣都未求来一个神明救她于水火。
但是在确认容北书就是萧旻的那一刻,墨玖安心里生出了庆幸。
收复容北书并不容易,但对墨玖安而言,收复容北书远比重新创建一个辟鸾阁高效很多。
先是断他后路,再者建立互惠关系,真正合作之后,若还能施加恩情,即便是容北书这样的人最终也会忠诚。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的利益和容长洲的利益不出现冲突。
在这一点上,墨玖安也很幸运。
若容长洲所提倡的那些理念都是真的,那她和容长洲很难生出矛盾。
“你不和他商量一下?”
“还记得公主曾说我替兄长挡下明枪暗箭,只是有一点,公主说错了”
墨玖安峨眉微挑,“什么?”
容北书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缓慢道:“兄长什么都知道”
墨玖安不禁微讶。
“他知道微臣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知道公主拿他威胁,很有可能也已经猜到了公主的野心,所以才会在宴会上替公主说话”
墨玖安愣了须臾,随即轻笑出声,笑意浮上眉眼:“原来他不是个傻子啊,那他为何不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容北书轻叹口气,清醇的嗓音多出了几分无奈的意味:“他忍不住,他懂官场的尔虞我诈,阳奉阴违,只是不愿意陪他们演罢了”
墨玖安忍俊不禁,“还真是有趣”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在明黄烛火衬托下,墨玖安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柔和动人,眼里蕴着温柔的笑意,笑颜如春花明媚,没有平日里的倨傲与犀利。
她的笑容越真切,容北书心口就越沉闷。
他缓缓垂下长睫,沉默许久后才轻声开口:“微臣见死不救,公主不生气?”
容北书低垂着眉眼,叫她看不清眸中色泽。
他鼻梁挺拔,面上美玉无瑕,薄唇微抿,眉峰微紧,那模样安静而专注,仿佛是在等一个极其重要的答案,容不得丝毫懈怠。
墨玖安的目光扫过他漂亮的睫毛,还有由它形成的那片好看的阴影,再缓缓临摹那张俊朗清隽的脸庞。
沉默片晌后,一副淡然的语气道:“你没有义务出手相助,你的选择非常合理,解困的唯一办法便是永绝后患”
容北书长睫颤了颤,缓缓抬眸,“公主心如海阔,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墨玖安察觉到他眸里的那一丝炙热,莞尔一笑,不以为然道:“因为那时,本宫并未期待过你忠诚,又怎会生出怒意?更何况,你对本宫有用,欲成大事,可不能斤斤计较”
说罢,墨玖安向前倾了倾,稍许放低了音量,真诚地提醒:“不过,合理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往后,你的所有选择必须对本宫有益,否则,都将由你兄长承担后果”
听着她轻快的语气,望着她明亮的双眸,容北书心口的沉闷缓解了些许,唇角弯了弯,眉眼浮上几分温柔缱绻。
“那微臣多谢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
说着,容北书拱手低头,行了个礼。
墨玖安坐直身拉开距离,悠悠开口:“无妨,等你没了利用价值,本宫那时再杀也不迟”
容北书眉头微挑,装出了一副忧虑模样,“那臣是死不了了”
墨玖安嘴角抑不住地勾了勾笑,调侃道:“容北书,你说本宫自信,本宫看你有过之,无不及”
容北书直勾勾地望着她,丝毫不掩饰眸里那一丝隐晦的光芒。
墨玖安不露痕迹地转走目光,淡定地转移话题。
“本宫听说,尹擎渌哑了”
容北书面色不改,语气透着几分疑惑:“是吗”
墨玖安又如何看不出容北书这张事不关己的面皮下隐藏着暗爽。
她轻叹口气,笑颜略显无奈:“他还有用,他是一个生意人,你把他毒哑了,你让他怎么谈生意?”
容北书抿了抿唇,虽然有些不服气,却也乖乖点了点头,“好”
容北书抱着玖安公主离开后,容长洲听着众人窃窃私语摇头批判,气得连喝了好几杯酒解怒,他酒量本就一般,人菜隐大,最终是被袁羿扶回来的。
容北书回到帐篷的时候,容长洲正在喝醒酒汤。
然而当容长洲见到弟弟的那一刻,刚要咽下的热汤堵在喉咙差点呛到,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噗!”
容北书急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兄长没事吧?”
容长洲边咳嗽边摇手,同时还别过头去,仿佛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容北书不明所以,剑眉微凝,关心道:“兄长,怎么了?”
只见容长洲双颊肉眼可见地变红,连带着耳根都要烧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别扭极了。
容北书更疑惑了,“兄长,到底怎么了?”
容长洲使劲儿摇了摇头,躲闪着目光摇摇晃晃地跑到床上,背对着容北书躺了下去,嗫嚅道:“我要睡了...那个...你不要玩儿太过了,注意点分寸”
容北书眉心凝的更紧,眸里满是不解,正当他想问个清楚,兄长的背影又传来了一句:“年轻人悠着点,别伤到自己”
“兄长”
容北书向前走了两步,容长洲立马盖上被子裹住了自己,“我要睡了”
容北书不明所以,愣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可兄长说要睡觉,他也不好打扰,只能压下疑虑先去洗漱。
直到他的手触碰到脖颈,传来细微的痛感时,容北书才恍然大悟。
他急忙照了照铜镜,只见脖颈有些红肿,还有指压的紫红痕迹。
由于那道刀痕本就不深,再加上被他擦拭过血迹,眼下,搭配上那明晃晃的掐痕,乍一看还真像被女子的指甲抓破的模样。
容北书顿感晕眩,羞涩不已,扶额低下了头。
兄长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容北书有时不由得感慨,兄长那强大的脑子里藏着惊为天人的诗词歌赋的同时,还藏着一些连容北书都会面红耳赤的东西。
难怪从公主寝殿出来后沐辞是那种表情,还有在回来的路上,那些侍女太监,巡逻的士兵看向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容北书瞬间涨红了脸,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暗自顺了顺气,等面上的燥热消散了些才抬头,可视线触到镜子,瞥见被她留下的痕迹时,容北书的心蓦地漏了一拍,心跳骤然间加快。
只是望见一眼,就足以勾起容北书的回忆。
容北书直直看着铜镜,缓缓抬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沿着她指腹的痕迹轻轻摁了下去,感受到那一丝微妙的痛感后,只觉喉咙有些发干,呼吸都不禁颤了颤。
渐渐地,他仿佛又一次闻到了那股清香,他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月貌花容,睫羽如扇,眉眼间皆是撼人心魄的艳丽。
莹润的唇瓣微扬,神态娇媚,缓缓靠近,伏在耳畔呢喃出声时,气息温热香甜。
容北书耳根一酥,喉结滚了滚,脖颈轻微的疼痛还了他些许清醒,却也不足以平复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
容北书掌心覆上心口,深呼了口气。
现在不只是靠近她,只要想到她都是心如擂鼓。
也许她说的对,这的确是一种病。
得治。
不知过了多久,等容北书身体里翻滚的热潮退了些,他才上床歇息。
银白月光照的屋里清冷明亮,容北书转头看向兄长熟睡的背影,耳畔不禁响起了她的声音。
“容北书,我不会杀容长洲的”
容北书脚步顿停,没有转身。
墨玖安望着门口欣长挺拔的背影,声音轻了下来:“只要你不和我作对,我也绝不会杀你的”
容北书沉默了许久。
“这是一条不归路,要么胜,要么死,若我哪日遇害了,不能陪公主走下去”
容北书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公主,能善待兄长吗?”
此刻,那一袭笔直矜贵的背影落在墨玖安眼里,多出了几分孤寂与凄凉,墨玖安眉心微凝,心里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
“能”
听到坚定的回答,容北书长睫微颤,缓缓转身。
榻上的身影依旧惊艳,风姿绰约,仪态万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浑身散发着矜贵气息。
但是,那双平日里犀利又妖媚的双眸,此刻却莫名让他心安。
容北书眼底变得有些波澜起伏,他长睫扇了扇,盖住了眸里潋滟光泽,随即,屈膝跪了下来。
墨玖安掌心微微一紧,看着他双手交叠,举手加额,随即掌心触地,俯头到手。
在墨玖安略显讶然的目光下,容北书行了大礼。
空首礼后,容北书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跪地拱手,正色道:“臣,愿意尽心竭力协助公主,对公主唯命是从”
容北书顿了顿,缓缓抬眸望向她。
“忠心不二”
最后四个字,容北书清醇的嗓音温柔轻缓,可恰恰因此,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在坚定严肃之余,多出了几分异样的意味。
许是被这一幕触动,墨玖安唇角弯了弯,不同于以往,她的那双眸子清澈明亮,没有迷雾朦胧,只有温婉明媚。
墨玖安的这一句“能”,容北书并没有质疑。
容长洲所持的观点与全朝官员背道而驰,容长洲的立场和太子以及其背后的门阀士族,甚至和整个文官集团都是相矛盾的。
对容北书而言,这一句“能”,比起承诺他高官厚禄还要令他动容。
容北书信她。
若要他细述原因,他说不出来。
也许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他见过她嚣张跋扈的面具之下温婉俏丽的模样,见过她独自面对猛兽不惧不屈,见过她满身狼狈却毅然决然地保护蒙梓岳。
又或许真的如她所说,早在三年前,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注定被她吸引,注定为她动容,注定成为她的人。
容北书问过她,为何那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在容北书看来,若她想扩展自己的势力,甚至插手朝堂之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民间建立威望,有了百姓的拥戴,她便有机会慢慢将势力渗透进朝中,朝中大臣也会顾忌公主在民间的威望忍让一二,不会像现在这般排斥警惕。
但她却说,这个世道需要冲击。
容长洲也说过同样的话。
不良风气根深蒂固的时候,温和的改良是起不到作用的。
然而这个以身当矛的人,能击碎积累千年的厚重的盾吗?
也许击不碎,却能戳出一个窟窿。
矛粉身碎骨,然而留下的这一个窟窿,会叫醒更多的人,给他们勇气尝试。
这就是意义所在。
“名声这个东西,对容长洲和乌靖萧那样的人才有价值,你和我?”
墨玖安淡淡一笑,眼底掠过几分自嘲的意味:“容北书,你我皆是深渊里的人,早已被黑暗吞噬,可好在,孤寂的生命里出现了一束光,对你而言是容长洲,对我而言”
墨玖安顿了顿,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哀伤。
容北书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异常,心口如细针刺,“是什么?”
墨玖安沉默了片晌,“是一段回忆,特别模糊,却又十分美好的回忆”
“是那十一年吗?”
墨玖安缓缓抬眸望向他,唇角弧度加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本可以做世人口中合格的女子,就像你说的那样,顺着圣贤的意,顺着大臣的意”
墨玖安顿了顿,声色微沉:“但我不愿意”
她起身,慢步走向锦榻,目光虚落远方,徐徐开口:“我们不过是史书里的几行字罢了,一笔带过漫长的一生,后人见到了,只知结果,却不知其过程的艰辛,我作为公主,确实能比别人多几个字,但是从古至今,那些最重要的,千千万万个子民却留不下任何痕迹。携兵百万,乱世争霸,百姓流离失所”
墨玖安缓缓坐下,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一向清冷犀利的眉眼此刻显得格外暗淡:“百万,在史书上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但对当时来讲,却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百姓流离失所,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背后,掺杂着的,是多少人的血和泪?”
“天下分分合合,那些被史书称赞的枭雄,或是被谩骂的昏君,无论是开元盛世还是乱世,天下兴亡,苦的都是百姓”
墨玖安转眸望向容北书,见他略显怔懵的面色,轻轻一笑。
“我不在意史书怎么写我,我只在意当下有没有真的改变什么,如果我败了,史书记载我放浪形骸,败德辱行,如果胜了,我也不求他们把我写的多好,若能让这世道更加公平,即便冒着名声败坏,遗臭万年的风险,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