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寒意尚未消散,唯独在正午时分,阳光才会蕴含几丝暖意。
从据点出来后,容北书直奔大理寺。
陆川已经替容北书审过袁府的刺客,容北书一来,他便递上刺客的口供。
“兄长猜对了,还真是亡命之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照他所描述的,找出买凶杀人的到底是谁”
容北书将口供简单扫过一眼,便还给陆川,继而问道:“对了,袁婉清的婢女有消息吗?”
陆川收下口供,摇了摇头:“还没有,阁主也觉得,燕云归和袁婉清背后之人是同一个人?”
容北书冷冷一笑,“就凭大费周章挖地道这一点,肯定是同一个人”
陆川走过去,在容北书对面席地而坐,“看阁主这个表情,应该已经猜到这个人会是谁了?”
闻言,容北书脸色微变,呢喃的声音略显沉重:“我倒不希望是他...”
陆川不知容北书所指是谁,可他并没有问这个,反而问:“为何?”
容北书沉默了片刻,“若真是他,她会伤心的...”
陆川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及时转移话题:“少卿,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审高溯”
一提到吃饭,容北书微微一怔,有些心虚地转走目光,“我吃过了”
陆川顿了一息,才猛地反应过来:“什嘛!?吃过啦!?”
陆川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甚至屋外的捕快都好奇地瞥了眼容少卿紧闭的房门。
而陆川对面的容北书,被他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容北书本能地偏过头去,避开那刺耳的噪声,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我可一直在等阁主,饭都热过两遍了,我都快饿晕了,阁主自己吃过了?”
面对陆川一系列问题,还有他委屈的表情,容北书并没有生气,反而尴尬地清了清嗓。
他的确已经吃过了,就在据点,和墨玖安一起。
准确的来说,是和大家一起。
他和墨玖安一起出来后闻到了一股饭香,墨玖安立即抓住他手腕,要求他用完午膳再走。
容北书拒绝过,可墨玖安拒绝了他的拒绝。
就这样,容北书在墨玖安的监督下,吃饱饭才回来的。
“想我陆川,和阁主一起出走这么多天,风餐露宿,一顿饱饭没吃过,一口好酒没喝过...”
陆川说着,侧着脸仰望天花板,眼角甚至逼出了一滴泪。
陆川笃定,容北书刚从公主那里回来,心情定然很好,现如今忙也忙完了,该抓的人也已经抓到了,这正是陆川趁机卖惨和求赏的机会。
容北书当然知道陆川在演,可他并没有戳穿,而是耐着性子静静等着。
等陆川说的差不多了,实在有些装不下去了,容北书才不急不慢地从身上拿出一沓银票。
陆川余光瞟到银票,猛地转头,那双眼睛直放光芒,一息之间,陆川的表情从悲伤和感慨转换成了欣喜与雀跃。
不得不说,容北书也有点佩服陆川这变脸的本事,不去唱戏可惜了。
“和兄弟们一起分了”容北书说。
陆川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满心欢喜地伸手,可还未触及,容北书突然又收了回来。
“给你们放六个时辰的假,喝酒可以,但明日点卯,我必须要看到你人清醒的”
陆川赶忙称是,哈腰点头,他收下钱,兴奋地往外跑,可刚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
犹豫再三后,陆川缓缓转身,试探性地问:“要不我先和少卿一起审高溯,晚上再走?”
容北书没有抬眼,只管观察新打造出来的银针,淡淡道:“玩儿去吧”
“哎!”,陆川没再扭捏,用力点头便跑了出去。
审问高溯这种事,不需要他人在场。
高溯好歹也是四品太守,有些事不能闹得太难看,最好悄悄地做。
容北书想问的很简单,那便是谢衍在各地方府衙中有多少鹰犬。
党争并非只是京都朝堂之事,尤其当某一个党派权力过大,涉及范围过广时,必须从上而下地,一点一点地将对方的势力清除干净。
手段不限。
对容北书而言,浈阳太守高溯只是一个开始,是让四面八方的鱼从泥沼中冒出头的饵。
高溯被关在大理寺地牢之中,这里终日不见天日,阴冷潮湿的地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枯草,丝毫起不到隔温的作用。
然而,地牢恶劣的环境似乎并没有让高溯觉得难熬。
他着装整齐,一看就是自己整理过,不只如此,他在枯草之上盘腿而坐,闭目冥思,神情悠然自若。
而铁笼之外,容北书漫不经心擦拭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睡够了么?睡够了,该谈谈心了”
说话间,容北书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刑具,指腹轻轻抚过剥皮刀,随着他动作,刀身闪过一道寒芒,映出那双森冷如渊的眼眸。
高溯深深呼了口气,徐徐睁眼。
桌上的刑具着实吸人眼球,连高溯都忍不住好奇,直直瞧了片晌。
然后,他就伸了个懒腰。
无论怎么看,高溯的神情和姿态都不像一个黔驴技穷的犯人,反倒显得胸有成竹,仿佛笃定,一定会有人来救他。
“你在等人”
容北书的这一句并非疑问,而是看穿了高溯的心思之后,一种笃定的口吻。
高溯没有反驳,垂眸整了整衣袖。
即便身处牢中,高溯眉宇间透着游刃有余,依旧能保持读书人的儒雅姿态。
与此同时,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久居高位所养成的傲气。
高溯不过也才而立之年,比容北书大十岁,可他受谢衍重用,身居要职,那必然有着过人之处。
“我听说过容少卿的大名,那些手段,你尽管使”,整理完衣装后,高溯手肘抵着大腿,托着腮慢悠悠道:“看我说不说”
高溯的这种反应,还不至于激怒容北书。
恰恰相反,容北书眼角浮现一抹笑意,竟藏着几分欣赏的意味。
“你很聪明,差点成为第二个打败我的人”
容北书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清醇悦耳,与这腌臜腥臭的地牢格格不入:“只可惜,你选错了阵营”
“你又如何断定,你的阵营才是正确的?”,高溯坐直身,嘴角带着讥讽,“史书告诉我,最终赢的,才是正确的”
“所以说你选错了”
“未到最后,何论输赢?”
容北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对高溯这个答案颇感遗憾:“又错了”
终于,高溯那副淡定的面具撕开了一条裂缝,那双眸子肉眼可见地冷沉下来。
“容北书,你狂妄”
“嗯,所有人都这么说”
高溯没想到,容北书竟厚颜无耻地接受他的“夸赞”。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就算将我剥皮抽筋,我也绝不会背叛侯爷”
容北书重新拾起刑具,认真观摩,幽幽道:“没想到,你对谢衍如此忠诚”
“侯爷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高溯音量骤升。
容北书动作一顿,一侧唇角微扬。
怒吼的那一瞬,高溯就已经发觉自己中了激将法,他平复心绪后,又换回了方才淡定从容的模样。
“很难理解吗?难道你对公主不忠诚?”
提及墨玖安,容北书的神情微微一变,恰巧被高溯抓了个正着。
高溯自以为掰回了一局,瞬间自信了起来:“果然啊,容少卿忠诚的缘由,是动了心,那就说明公主有足够的手段征服你,亦或者,公主身上有让你着迷的地方,对一个人忠诚的理由很多,恩情,爱情,亲情,友情”
容北书默默听着,捻起一枚银针,慢步走向高溯,“你还忘了一点,恐惧”
“恐惧?”,高溯冷哼一声,纠正容北书:“这是最次等的手段”
“那什么是上等手段?”容北书淡淡一笑,明知故问。
容北书当然知道高溯言语间的轻蔑之态,可对容北书而言,一个阶下囚的忘乎所以并不是冒犯,而是可笑。
“崇敬,信念”高溯昂头挺胸地蹦出了两个词。
容北书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所以说,你崇拜谢衍”
“是”,高溯坦然承认:“侯爷是我的伯乐,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忠诚的理由,可比你的情情爱爱尊贵多了”
“官商勾结,强买强卖,逼良为娼,鱼肉百姓”,每说一句,容北书的嗓音便沉几分。
隔着铁笼,容北书居高临下地睨着高溯,神情霎时变得森冷,“这就是你们这些士族贵胄,所干之事”
高溯不以为意地转走目光,“所选的阵营不同,看事物的视角便不同,在你的故事里,我们即是恶人,而在我的视角里,你又何曾不是呢?”
高溯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发觉容北书广袖之下,那枚发着寒芒的针。
沉默了须臾都未得到回应,高溯这才转头查探容北书的反应。
容北书依旧神色冷冽,可隐约地,高溯仿佛瞧见了一丝危险精光,从容北书幽深的眸中一闪而过。
“咱们赌一把怎么样?”
容北书说着,将那枚银针拿出来随手摆弄,“在谢衍赶来之前,你能挺过几针?我赌三针”
说及此,容北书好似想起了什么,稍微思考了一下,“你很聪明,我再多送你一针,如何?”
容北书说这句话的表情,和方才向高溯请教问题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十分诚恳。
然而恰恰因为这样,才会生出一股诡异的气息,莫名瘆人。
直到这一刻,高溯才恍然大悟。
他自以为看透了容北书。
方才提及墨玖安时,高溯甚至捕捉到了容北书的情绪起伏。
可眼下,高溯突然觉得,他错了。
自以为猜到了容北书的下一招,或许,是容北书允许他发现罢了。
自以为拿捏了容北书,或许,是容北书根本不想隐藏对公主的在乎。
自以为道高一尺,甚至趾高气昂地教育容北书,实际上,他是被容北书消遣而不自知。
“你如何知道侯爷会亲自来?”
高溯握紧了拳头,面色逐渐凝重。
“你都自身难保了,竟还担心起一品侯爷?”
“未经批准擅用私刑,你知法犯法!”
高溯有些沉不住气了。
因为他知道,银针,不留痕迹。
之前高溯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笃定容北书不敢对他用刑。
但凡容北书用刑,高溯就能紧咬不放,抓住他的过错大做文章。
朝堂之上,那些个朝臣再添油加醋一番,容北书必定会受罚,甚至有可能被罢黜少卿之位。
只可惜,高溯算错了一步。
高溯明显变了脸色,容北书对高溯的反应有些失望,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走了目光。
“你也不过如此,看来是我看错了人”,容北书左右慢步,闲闲道:“我只要名单,至于过程符不符合规矩,我不在乎。你是谢氏的人,谢氏的人就是敌人,对敌人守规矩,就是愚蠢”
高溯眼底的惊诧转变成了阵阵愤怒,他恨恨瞪着容北书,好一会儿后才开口:“好,我跟你赌,你赌四针是吧?我赌,无论多少针,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容北书闻言脚步一顿,侧头睨去。
只见牢笼之内,高溯早已站起身,身姿笔直挺拔,眸光犹如他方才的语气,坚韧且凛然。
触及这样的神情,容北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他是那个恶人,而高溯才是正义的一方。
其实,恶人也并非不能做。
若谢氏的所作所为既是正义,那么容北书,愿意做恶人。
二人隔着牢笼对视,倏尔,容北书勾唇一笑,难得有些兴奋。
他步步逼近,可还未来得及打开牢笼的铁锁,耳畔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随之,他身后的石门被缓缓打开。
外头阳光正盛,门口刺眼的光芒让高溯忍不住眯了眯眼。
适应了几息后,高溯抬头望去,对面数十层台阶之上,那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高溯望见了一袭熟悉的身影。
无需通过高溯错愕的反应,容北书也知道来者是谁。
容北书没有转身,只是余光冷冷一瞥,语气略显不快:“啧,来得真不是时候,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