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侃归调侃,李怡与刘异分开时,还是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他邀请刘异去自己位于十六宅的府邸住。
刘异当场无情拒绝。
“你这个骗子,你自己今晚都不回家,还让我过去,有你这么待客的吗?”
“我都不怕你偷我东西,你还不领情?”
两个互相嫌弃的人笑着拱手分别。
与琼俊兄妹分开后,刘异想在皇城边上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方便第二天去兵部报到。
金吾卫执戟孔彪建议他可以去颁政坊。
颁政坊紧挨着皇城,坊内寺观云集。
有昭成观、建法尼寺、证空尼寺、龙兴寺。
大唐的寺庙大都顺带经营旅店生意,收费比一般的邸舍便宜,相当于现代的青年旅馆,物美价廉。
长安城里的寺庙已经成为科考学生和路过文人的聚集地。
这里清净便于读书,也方便一起讨论学术。
刘异当晚在就住颁政坊东南隅的龙兴寺。
龙兴寺原名普光寺,是唐太宗的倒霉儿子李承乾所建。
这寺院后来几次易名,也曾叫过圣善寺,最终改为龙兴寺。
刘异感觉改名的人没脑子,假如这里真的能龙兴,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还至于被废吗?
他由一名小沙弥引领走进寺院,寺院里每隔几丈就有石灯照明,还算光亮。
他们进门没多久,迎面碰上一名身穿灰布长袍的青年正往外走。
沙弥驻足提醒:
“卢施主,坊门即将关闭,你还要出去?”
青年反问:“你们可有看见垂之吗?我这些天一直未曾见过他,刚才去他房里,他又不在。”
沙弥单手做了个佛礼。
“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施主何必执念相遇?”
青年喃喃道:“什么天意,我想问问他这次答得如何,唉,跟你说不通。”
青年没有得到他要的答案,便意兴阑珊地原路折返了。
沙弥摇头浅笑,带着刘异继续往里走。
他们经过大雄宝殿时,恰好赶上和尚们下晚课出来。
刘异看着区区之众的光头,忽然心生疑惑。
他问走在前面的小沙弥:
“你们这么大的寺庙,为何就这么点僧人?”
刘异目测上晚课的僧人连四十都不到。
小沙弥放慢脚步,与刘异并行。
他语气平静答道:
“去年天子下诏,凡有违犯佛教清规戒律的僧尼,必须还俗,有财产者没收,不愿没收者,还俗后充为两税户。”
刘异小小错愕一下。
这消息对他来说算是个新闻,振武城内没有庙宇,他都不知道这一年间大唐宗教系统发生了变革。
他想想后点评:
“强迫不守规矩的僧尼还俗,佛门能干净不少,对真正的修行者而言未必是坏事。”
小沙弥侧脸看他,接着又平静说道:
“两个月前,天子再次下诏,令每家寺院庵堂再还俗一半僧尼。”
“呃……”
强迫还俗?
刘异抿嘴,这次他真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巩县的寺院均占有大量土地,养奴婢做生意,和尚们富得流油,希玄寺还曾纵容净人为恶。
在家乡的所见所闻导致刘异对大唐寺庙有点小偏见。
即便他这种怀有偏见的人,也认为皇帝一刀切的做法过于偏激了。
想控制寺庙规模,只要限制官府每年新开具的度牒数量就能慢慢消减寺庙人口,至于搞成强迫还俗这么激烈吗?
见小沙弥看着自己,刘异讪笑,讷讷地评述:
“其实万丈红尘乐子有很多,说不定那一半还俗的僧人已经乐不思庙了呢。”
他还能说啥?总不能大批特批国家政策吧,谁知对面站的是不是伥鬼。
小沙弥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你过来龙兴寺时可有经过一个大门口放有铜香炉的寺庙?”
刘异点头:“是有,那家寺庙好像关门了。”
沙弥道:“那是证空尼寺,里面住的以五六十岁的老僧人居多,他们皈依佛门多年,信仰赤城,因为都不愿意还俗,年初被两街功德使差人砸庙,僧侣们阻止那些人毁坏佛像,结果被殴打致死十二人。”
刘异震惊,还能发生这种事?
强拆大队遇到佛门钉子户,弄出这么多条人命。
“呃……两街功德使是什么?”
“我大唐僧尼最早归鸿胪寺管,之后归祠部,再然后宗正寺,如今归还回祠部,但具体事宜交由两街功德使操持。”
“功德使还真挺屎。”
沙弥不知道刘异玩的谐音梗,继续道:
“自天子敕令僧尼还俗,两街功德使便招募大量妙客、闲子,他们个个比不良人还凶悍,长安城内像证空尼寺发生的惨事不在少数,如今各大寺院僧人纷纷退籍,我们龙兴寺在籍僧已不满五十人。”
刘异不知道说啥能安慰沙弥受伤的小心灵。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刘异忽然发现故事里有bug。
他疑惑问道:
“为何政令只针对僧尼,道士呢?”
沙弥脚步再次放缓,幽幽陈述道:
“自大唐太宗皇帝自称道教教祖是李氏皇族远祖以来,之后的历任天子大多笃信道教,玄宗皇帝还加封道教老子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听闻当今圣上未登大宝前便已信道,于三殿修全箓道场,在九天玄坛受法箓,还拜了一位道士为师,炼丹以求长生。”
“他在玩修仙吗,到哪一级了?筑基了没有?”
“啊?”
沙弥困惑望着刘异,他有点跟不上这位施主思维。
“没事,你继续讲。”
沙弥以平静的语气接着陈述:
“当今天子登基的第二个月,就下诏把每年玄元皇帝的降生日二月十五定为降圣节,朝廷中百官在这日可休假一天。天子还令长安、洛阳两京及天下诸州府设斋行道作乐,赐大酺三天,除了紧急军期之事以外,永为常式。”
“放假?还有这好事?”
小沙弥微微错愕看着刘异,红尘中人就这么点追求吗?
刘异吐了下舌头,一听能放假太过高兴,不小心在别人伤口上撒盐了。
他赶紧找补一句:
“是有点崇道抑佛哈。”
他见小沙弥沉默不语,只能加重同情语气。
“有点过份了,崇道抑佛也不至于强迫僧人还俗啊!”
刘异说的本是一句感慨,没想到小沙弥当成问句给他做了解答。
“天子之所以这么憎恶佛门,因为有一个道士上奏,说偶卜天机一卦,解卦得‘李氏十八子昌运方尽,便有黑衣天子理国’,那道士说卦中的黑衣者指的是僧人。”
“何意?”
小沙弥无奈看了刘异一眼,感觉他很没文化。
“李唐帝位传到当今天子这,正好是第十八代,如今的年号刚好为会昌。‘昌运方尽’说的是有位穿黑色衣服的人会窃取当今陛下的江山,那个道士说卦相里的黑衣者指的是位僧人。因为这个谶语,天子自此憎嫌僧尼。”
刘异无语,感觉这个谶语跟‘帝出三江口’一样雷人。
这话要是对元朝皇帝说还可信点,毕竟终结元朝的朱重八确实是个和尚。
但说和尚能取代如今的皇帝就很荒谬了。
敢情大位不以智取,算命就行了。
自己可是穿越过来的人,如果这么雷人的谶语真应验了,在他那个时代早跟‘唐三代后女主武王‘一样被电视剧演绎烂了。
“简直无稽之谈,亏皇帝也信。”
小沙弥忽然微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一声。
“师父说自北魏太武,北周武帝之后,佛门恐怕要再经历一场浩劫。难道佛门每隔两百年就要重复一次灾难?”
这时忽听前方传来一声呵斥。
“悟明,忘了为师的教诲吗?不得妄议政令。”
前方出现一名胡须花白的老和尚。
小沙弥双手合十:“师父,弟子知错了。”
老和尚看了刘异一眼,打了个佛礼。
“贫道乃本寺都维那恒业,小徒无状,请施主见谅。”(都维那是寺院中的纲领职事)
刘异知道八卦只能到此为止,施礼后讪笑着从老和尚身边走过。
老和尚望着刘异的背影猛地一哆嗦。
这少年竟穿了一身如漆似墨的玄衣,黑得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