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摔到了冬天的后海里。厚厚的冰面上,整个人摔得七零八落,身上哪里痛得厉害。刺骨的寒意是从外面传进五脏六腑的?还是自己本身就是这么冰冷?她分辨不出,连思绪都如同混了冰渣子,搅得自己脑仁疼。
“娘娘,娘娘醒了!灵芝!快!”颂芝巴巴地盯着年世兰,两个眼睛已经肿成了桃核,生怕一个错眼娘娘就没了一样。年世兰第一时间有了动静,她立马就发觉了,赶紧喊在内室门口守着的灵芝。
灵芝也不含糊,立刻端来了一碗一直在小炉子上温着的汤药。
“娘娘,咱们把药喝了,太医说了,娘娘一醒过来就得立即喝的。”颂芝用小勺子搅着那碗棕黑色的汤汁,轻轻地吹着,散出一股子酸涩的药味。
“皇上……呢?”年世兰呆呆地看着帐顶,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滴落到如云的鬓角里。她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就憔悴了许多,光洁的眼角有了些细细的纹路,如同一朵秋风中的芍药花,顶着寒风在枝头摇摇欲坠。
“娘娘放心,奴婢已经派人去养心殿通报了,想来皇上晚些必定会来看娘娘的。”颂芝越说越心虚,她已经打发了三拨人去了养心殿。前两拨别说皇上,连苏培盛的面都没见上。也就是第三拨见到了苏培盛,苏公公回话说皇上晚点得了空会来看娘娘。可娘娘现在这个状况,到底是见皇上好,还是不见皇上好?
颂芝不知道,她也不敢去多想:“娘娘,咱们先把药喝了吧。药凉了,药性就不够了。”
“药?我还喝这药做什么,孩子都没了,我还要这身子做什么。”年世兰没有办法忘记曹琴默转头那一刹那眼中的凶狠,她从来没想到过一直对着她摇尾乞怜的如同哈巴狗一般的女人,会变成一只冲向她肚子的恶狼。
她定是早早就谋划好了一切,才会在今日一改过去温婉的妆发,用了质地偏硬的钿子,还簪了好些錾金首饰,只为了撞向自己的时候,可以让自己痛一点,再痛一点。
小腹中翻滚着坠落刺痛的感觉不是假的,那沿着腿根向下流窜温热的感觉也不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她瞬间被掏空了力气,整个人向后落下。景仁宫的天花板上画的是什么来着?她看见了,又记不起了。如果结局早已注定,何必要走这一遭空欢喜?
只是在最后坠入黑暗前,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对孩子的抱歉。是额娘没能耐,没能护好你。你会原谅额娘吗?你可以原谅额娘吗?
“不是的娘娘!娘娘!你听奴婢说,孩子还在,还在的!”看着年世兰眼眸中绝望如万丈深渊的光芒,颂芝浑身一个激灵,所有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连忙说道。“娘娘,小阿哥还在娘娘的肚子里,娘娘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你说什么?”年世兰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强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抬起了脖颈,直直地盯着颂芝,“你说本宫的孩儿还在?他还在本宫腹中,完好无损?”
颂芝单手端药,另一只手把年世兰按回了锦被之中:“娘娘,您放一万颗心吧,龙胎还在呢。起初娘娘确实已经是小产的症状了,可是幸好咱们库里还有之前大将军送来的上好鹿茸和阿胶,江太医说这些东西的金贵程度就算是拿太医院所有的药材来都比不上。不过现下娘娘还有些胎气震荡,接下来的几个月须得按时服药,多多卧床静养为上。”
年世兰冰凉的手摸上自己的小腹,感受那里传来的微微弧度,心中感慨万千。哥哥啊哥哥,就算你现在风光不再,妹妹的孩子也是全靠了你才能存活下来。
“颂芝,服侍本宫服药。”年世兰的目光重又坚定而冰冷起来,“本宫要早点好起来,好好照顾咱们这位曹贵人。只要龙胎还在,本宫身为皇上亲封的贵妃,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是!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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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一道身影背光坐在窗前,昏暗的房间里,根本看不清这人的脸上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时至酉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只剩下还未散尽的霞光,从半开的窗户里投了进来,晦暗不明地斑驳在地上瘫倒着的女子脸上,给青白的面孔平添了几分血色。
“咳……咳咳……”曹琴默咳了几声,眉目间皆是凄凉的决绝,几股鲜血随着她剧烈的咳嗽顺着嘴角又涌了出来,一滴一滴,滴落在青石板砖的地板上,交叠相融在一起。她伸出手轻轻擦去嘴角边鲜红的印迹,盯着自己指尖的血色突然就“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
“皇上一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臣妾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遵。今日在景仁宫,所有嫔位及以上的娘娘皆在,连有孕的莞嫔和抱病在身的端妃娘娘都被请了出来。臣妾一告发了华贵妃给温宜喂药争宠下木薯粉陷害莞嫔,二告发了余氏下毒谋害莞嫔玉贵人,还害的欢嫔难产去世,三告发了她威胁碧常在背叛莞嫔,四告发了她和年羹尧内外勾结卖官鬻爵。这一桩桩,一件件,臣妾都是按皇上说的,讲得娓娓道来,义正词严,皇上还有何不满意的呢?”
胤禛握紧了拳头,声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痛恨:“木薯粉?你还好意思再提!要不是你下手太重,朕的女儿何至于差点殒命!”
“臣妾下手太重?难道她年世兰给温宜喂安神药就不是下手重了吗?她还不足一岁啊!”曹琴默目眦欲裂,悲愤交加,“那是臣妾腹中掉下来的肉!臣妾比谁都疼她!再说,这难道不是皇上想要看到的吗?皇上一直想要的,不就是臣妾说出的那一句‘愿意倾尽这一生所有,以及余下的生命,去换温宜的平安’吗?莫非皇上记性这么不好,之前说过的什么已经忘了?臣妾可都记得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字字锥心,句句泣血啊!”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怨不得旁人。”
“是啊,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旁人!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咳!”曹琴默状似疯癫,悲伤至极反倒笑了起来,可这一笑就牵动了伤口,不禁又伏在地上咳了起来,直咳得浑身颤抖,双目猩红。
“臣妾有什么可怨的,臣妾本就是个破落户家的女儿,若真只有自己一个,别说生下温宜,早就被旁人扒皮拆骨,吃干抹净了。”
“贱妇!你为了自保,朕可以不多说什么。可今日你为何要去撞世兰!”胤禛猛地转身,一个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了曹琴默的脸上,让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女子又重新倒了下去。
曹琴默吐了一口血,看着血泊中那颗碎裂的牙齿,她不自觉又笑了出来,直笑得门外的苏培盛一阵恶寒,不自觉抱了抱手臂搓了几下。
“臣妾无牵无挂,无依无靠,家中父母亲人都已不在人世,唯有一个温宜是世上牵挂。可历经此事,温宜必然会记到别人名下。若臣妾猜得不错,不是端妃,就是穆嫔。皇后娘娘不屑女儿,华贵妃恨我入骨,齐妃有子,敬妃有女,莞嫔有孕,这几人自然不在皇上的考虑之列。臣妾想,应该会是端妃吧?毕竟是华贵妃灌了她一壶红花,让她缠绵于病榻这么多年,皇上对她自然是内疚的。而温宜,应该就是对她最好的补偿了。而只要皇上这么做了,就必然不会亏待温宜,臣妾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臣妾屈居人下这么多年,不过是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做了臣妾一直想做的事情罢了,哪有那么多背后的原因。只盼着皇上能念在臣妾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还育有一女,还帮着皇上达成心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可以给臣妾一个痛快,至少……活着的时候给一个痛快。”
窗外已经是月上中天,今夜是十五,又是一个满月。春夜的晚风带着菟丝子柔软的枝叶在微风中晃呀晃,几缕触须因为伸得太远没有找到可以攀援的物体而垂了下来显得有些焦黄。一声深深的谢恩和叹息声被裹挟在这夜风里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这声音太模糊,就算是听到的几个人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温宜,额娘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了。就算皇上还没想好,经额娘这么一说,你也定会被记为端妃娘娘的女儿,以后也会指个好驸马。额娘,只能护你到这儿了……”
而后,宫中便再也没有了曹贵人,其女儿温宜由端妃抚养。
而华贵妃因为狂妄自大,屡犯宫规,戕害嫔妃。还兼内外勾结,干涉政事,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但皇上念在其侍奉多年,谨慎小心,协理六宫多年也是尽心尽力。更何况现在其又有孕在身,不忍苛责。着褫夺封号,降为嫔位,于翊坤宫安心养胎,外人不准探视,待他日生下孩子再做其他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