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弘历顿时来了兴趣,眼睛一亮地放下了手中氤氲着热气的茶杯,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满是好奇,“你小子如今长大了,若是有心仪的姑娘也是应该。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告诉本王,本王定帮你安排妥当!”
“王爷……”凌壑黝黑的眸子忽地晦暗了下来,像被乌云遮住的明月,声音也有些低沉。他缓缓抬起手,抱拳行了个礼,动作有些僵硬,“属下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属下与那姑娘之间,并不是男女之情。而且那姑娘……今晨已经香消玉殒了。”
弘历的笑容就这么僵在了脸上,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突然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酸涩。他下意识想要安慰几句,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得再次伸手拍了拍凌壑的肩膀。
凌壑捏着手中的茶杯的杯沿,无声地转着圈。因着条件有限,哪怕他是王爷的近身护卫,能用的都是最粗劣的白瓷,杯身上自然没有描金色彩,只有一些或黑或棕的杂质点点,带着不自然的凸起。
如同他此时因为用力而泛白凸起的指节一般,被这大漠孤月灌溉后,带着点嶙峋的味道。
沉默片刻后,弘历轻声问道:“她怎么会……”
话还没说完,他便看到凌壑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连忙改口道:“罢了,逝者已矣,生者节哀顺变吧。若有需要,本王自当相助。”
凌壑默默地点点头,他的嘴唇翕动如秋风里瑟瑟发抖的蝴蝶,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坐在一边的弘历默默把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轻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当他掀起帐篷帘子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话:“王爷,您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饥荒和战争,人与人、国与国之间都能够和平共处,是否真的能够实现天下大同呢?”
脊背僵硬的人在这个瞬间变成了弘历。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满面悲切的安凌壑。对面那对深色眸子里的光摇曳得如同一朵风中残烛,明明灭灭,不禁让弘历想起那夜漫天缟素里的面前这对相似的眸子,带着女性特有的娇柔,却同样迷茫到不知来路,不知归途。
作为一名皇室成员,弘历虽然自小在圆明园长成,没有感受到平常民间人家的父子天伦之乐,但是阶级统治带来的种种好处他还是一个不落地享受着。而他自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如此。
眼前的江山,是他大清的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且不说弘历如今很有可能会从他的皇阿玛手里接过这个天下的重担,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登基的不是他,身为爱新觉罗的子孙,他也会拼尽全力维护好这个他祖祖辈辈辛苦打下的江山。
皇子之间争权夺利再怎样也是内乱,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一人担责。但是若动摇了国本,有了叛国的念头,那则是大清朝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
处在这样的角色里,怎么可能真正期待所谓的天下大同呢?纵使有一天真的有这样的机会和可能性摆在了他的面前,恐怕会做的也是竭尽全力地把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除非当时的他已经无法维系爱新觉罗的权力和统治,放下反而显得体面些。
然而面对现在的安凌壑,面对这样一对眸子,弘历却说不出这句话来。他重新走到桌前,靠着凌壑坐下: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凌壑,你我都知道,这确实是孔夫子所向往的人间极乐世界,但你我也都知道,这不可能。这世上的资源终究有限,不可能实现人人平等分配,尤其是好的资源,那为了能活得更好些人们便不得不争夺。想要没有战争,就得国家本身就足够强大,别国才不敢来犯。而我们大清……还不够强大。”
凌壑的表情有些怔忡,只呆呆地望向营帐的一个角落:
“属下是一个月前遇见的她。那时属下奉了王爷之命入城办事。边陲小镇,门禁本来就早。因着天色已晚,属下便寻了个面摊想要一碗素面充饥,便是在面摊边上遇到的她。那时的她,衣服虽然破旧,可却还算干净,面容清秀,却带着些西域女子的热辣与美艳。她坐到属下的桌边,贴近属下,悄声说……说……”
说到这里,凌壑突然抬了头,看向一边的弘历。看着弘历一脸认真在倾听的模样,一丝粉红爬上了他的耳垂,而后又被他面上的苍白覆盖掉了。
“那女子说她名唤小秋,早年因着战乱父母双亡,又因着饥荒流离失所,辗转来到这里,已经两日没有吃东西了。她问属下,能否赏她一碗面吃,她愿意……陪属下一夜。”
“属下心有所动,倒不是说贪图拿女子美色,只是因着恻隐之心。乱世之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想要独活如何艰难,这边境苦寒,哪怕是想要卖身入青楼混口饭吃都没什么生意。”
凌壑的声音随着天边落下的夕阳逐渐变得低沉:“于是属下便让面摊老板再给女子做上一碗,但那老板却告诉属下,有善心是好事,只是这个女子总是如此,早已经身患脏病。所以本地人对她个个唯恐避之不及,她也只得寻属下这般的外乡人,才能求一口吃的。那老板也只是个普通人,家里更有老婆孩子要照顾,只煮好了面,告诫属下不要脏了自己的身子。”
“那女子吃了面,便想跟着属下走。属下走了一路,她便穿着露了脚趾的鞋跟了一路。属下心有不忍,允她在客栈住了一宿,次日又带她去寻大夫。只是这边境并无京中的济民医馆,大夫并不愿意医治她,属下无法,给了她几两碎银,让她好生生活。”
“今日属下得到消息,那女子因着病发,已经去了。只留了一对纳好的鞋垫,托了人给属下送了来。”
“她还留了一句话,说这鞋垫是她戴着手套缝,又用沸水和酒洗过,干净的,不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