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玛,儿臣有罪!若是儿臣不那么妇人之仁,或许咱们大清此次便不会战败,更不用赔粮赔钱赔马匹,失了国家的威严。都是儿臣的错,还请皇阿玛责罚!”
胤禛没有摘下敷在眼睛上的热帕子,微抬起了头向后靠在椅背上,让苏培盛站在身后捏着肩膀,任弘历就这么在地砖上直挺挺地跪着。直到感觉到夜风已经吹凉了帕子,再没了那熨帖舒缓的感觉,他才咳了声压低了嗓音,抬手让苏培盛退下,并让弘历起了身。
“既然你认为是你的错,那便说说,你错在何处。”雍正拈着手里的佛珠,半抬眼帘看向桌前的弘历,稍微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坐在书桌另一边椅子上的的允祥想要开口,但刚从嘴里吐出“四哥”两个字,便被胤禛抬手制止了,他只得把那些剩余的话悉数吞回了肚子里。
“若是儿臣不擅作主张,在反间计不成以后果断派人把阿芙蓉膏倾倒到他们的水源,或者在风向合适的天气直接在他们大军的驻地附近燃烧,那他们的兵力便会被大大削弱,无法迎战。咱们大军便可不战而胜,直接夺取他们的营地,更不会被他们的骑兵在冰原上冲散,致使咱们溃不成军,不得不同意他们的外交协议。”
弘历的声音低沉,于这些天的他来说,此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无尽的哀伤和痛苦。如果他不曾亲临战场,如果他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生生的生命化成泥泞的血肉,那么这些伤亡数据或许只会成为冰冷的数字,仅仅代表着国家兵力资源的损失。
偏偏他去了前线,看了这平民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战火过境后到处都是残肢断臂的模样;听到了老弱妇孺的哭喊,铁血汉子的呻吟。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具现化,如同那走马灯一般不住地播放,他便再也不能把这些只当做抽象化冷冰冰的数字,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是昨日曾与他并肩战斗的伙伴,是一个破碎的家。
但也是因为他看过这些,所以在策反噶尔丹策零亲近的大臣完颜兰庭失败后,他却一连两日都没有下达焚烧阿芙蓉膏或者将其投入水源的命令,整日都在对于这样行事的后果忧心忡忡。
若是风向突然改变怎么办,会不会影响到我军的情况?
若是平民饮用了那些水无辜受累,大量死亡后引发瘟疫怎么办?这地方缺医少药的,只怕会把整个准噶尔变为人间炼狱。
可天算不如人算,就在弘历举棋不定的时候,噶尔丹策零压根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第三日,清军就被噶尔丹的大军一举击溃,这场战役的败局就此而定下。
“错,你必然有,可这些只不过是小节。若你认为这些就能决定此次战役的成败,你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胤禛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佛珠重重地拍在案桌上,缓缓抬起了下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威严和冷漠。他再次眯起眼睛,仿佛在审视着什么,语气严肃地说道,“本以为经历瓜尔佳一案,你会有所成长,没想到你依然如此目光短浅,不识大体。”
这句话就说得有些重了,再配上胤禛一贯不苟言笑甚至有些阴沉的表情,弘历立刻垂下了头,不敢直视胤禛的目光。
“四哥,弘历年纪尚轻,还需要在您的悉心教导下不断磨练。您这样说,未免对他过于严苛了。”
允祥察觉到气氛不对,急忙开口打圆场。胤禛和他本就是从九子夺嫡的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当初两个人吃了老八老九他们多少阴谋暗算才换得如今的局面,稍不留神便满盘皆输,自然成长得格外快些。
而弘历现在,身边长成的兄弟也就弘昼一个,还是个不顶事的,这竞争环境和他们完全不同,相对安逸了很多。在这种情况下,弘历的身边虽说退没有兄弟竞争,但进也没有兄弟相助,这就造就他在小心谨慎方面自然会有些欠缺。
允祥深知四哥性格有些过于冷硬刚直,说话时毫不留情,让他不免担心这种严厉的态度会伤害到面前这对父子之间刚稍微有些起色的情分,便继续开口道:“这次战局本来就艰险,而且还有许多意外因素。况且弘历身边也缺乏能够与之商量的得力之人,难免会有考虑不周之处。”
“意外因素?”弘历猛地抬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讯息,“十三叔,您说的是指什么?”
胤禛面如坚冰,不动声色地把一本密折丢到了弘历的面前,示意弘历打开。
弘历小心翼翼地打开密折,刚扫了几眼,便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岳钟琪……竟有意谋反?”
话一出口,弘历便觉不妥。他偷瞄了一眼胤禛,继续说道:“皇阿玛,都说不知全貌,不予置评。儿臣之前与岳将军并无深交,只这几个月与其有所交际。岳将军身为岳飞之后,在行军打仗方面颇有见解。就儿臣看来,岳将军也算是忠贞之士。此密折上说,有人利用岳飞抗金之事,鼓动岳将军对抗大清,但只列明了鼓动之人的名字,对于岳将军是否同意此事暂时并无实质证据。依着儿臣的遇见,哪怕岳将军对此事有过动摇,但如今朝廷上可用的将领不多,也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不可就因为此次战败对岳将军有什么出格的审视,否则只怕朝野上下人心不稳。但……有年羹尧之流为前车之鉴,此事恐怕也不得不防。”
看着胤禛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弘历心中也轻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这番回答皇阿玛应该还算满意。于是他掀起衣衫下摆跪下行礼:“皇阿玛,儿臣自知有错,自请调查此事,还请皇阿玛给儿臣这个机会。”
更深露重,弘历终于如释重负地踏出了养心殿。
却瞥见廊下站着一女子,沐浴在夜风和月光之中,翩然恍若神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