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剑声从来就是谢玿。
本是“她”,不是“他”。
她蓦地出声,赵元冲本应该不必惊讶,因为他早就知道,但他还是愕然怔住。
因为这场合不妥,非常不妥。
果然,其余人的神情动作,无一不是又惊又骇。
刘靳离她最近,颤声问,“小爵爷?”
谢玿颔首,却不及寒暄,“刘伯伯,你刚刚说的话,什么意思?”
刘靳似是还不相信,因为之前他们就找人模仿谢玿的声音骗过了赵元冲,自然会想对方也会如法炮制。
谢玿却顾不上和他周旋解释,看他不答,撑起身对后面一众瞠目结舌的人道,“你们都忘了?当初在房宁杀马宣誓时,都说过什么?!”他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孙久,你叔伯姑母都被凉人所害,这仇你不但不报如今认贼为友,你可还知礼仪孝悌?杨胜,你曾以国为家,立马革裹尸为志,今日卖国求荣勾结外敌,还有脸来京?……赵尹,你一向明理善断,却也和他们一起胡闹!你来说,这究竟怎么回事?”
被点到名的人皆心中一震,垂下头默默不语。
此刻无人再怀疑她身份真假。
本来这群人中,有一部分起初十分不赞成与凉国合作,但败军散将无路可走,又因患难残部忠义为先唯命是从,便心想与其被成周追杀灭口,不如先替战死的兄弟旧主报了仇再说,于是半推半就,走到今天。
那叫赵尹的是个长相端正的中年人,面白微须,此刻目露愧色,犹带激动,抢步上前跪倒在地,道,“小爵爷,你没死?”
谢玿颔首,说道,“先说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赵尹三言两语,将他们逃出生天后被凉帝寻到召见,如何与大凉同仇敌忾密谋刺杀赵元冲,凉帝如何许诺事成后的封赐重赏,又是如何因周燕结盟而提前行动之事,一一道来。
谢玿听罢,不怒反笑,“你们…平日都是人杰英雄,到了大义私怨面前,如此糊涂?”
赵尹等人沉默不语,都有些愧仄。
刘靳却忽然道,“小爵爷,你这话太无理,我等为报血海深仇,即使身死也为鬼雄,你既然未死,不共戴天的仇人就在眼前,却枉顾恩仇不手刃此人,是何道理?!”
谢玿摇头,“刘伯伯,深仇旧怨在赵怡晟,不在赵元冲,何况成周能有今日,上下全仰仗赵元冲一人,若他有好歹,到时举国大乱,你我怎么对得起千万大周百姓?”
刘靳不以为意,气哼哼道,“他们父子一脉相承,都不是好东西,即使与他无关,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谢玿道,“好个父债子偿,那说来,我也不该活着,早该将这条命还给阵亡枉死的将士百姓。”
赵元冲最是听不得她这样的话,虽然他不便开口,但眼见刘靳冥顽不灵,两人再争论下去必会反目成仇,便面向赵尹等人道,“恭诚伯昔日谋反使生灵涂炭,已有错在先,尔等也是有识之士,既侥幸大难不死,当明白家国大义,却助纣为孽,更是错上加错,但现今成周也是用人之际,若你等愿意悔改归顺,朕不说既往不咎,”说着他按住谢玿肩膀,“往后跟着你们小爵爷,朕给你们机会,可戴罪立功。”
谢玿心中震动,却还是不敢看他,但也明白此刻不可有半点畏缩后退,于是看向众人,慎重颔首。
一部分人面面相觑,心中大喜,他们本就不愿与凉人合作,眼下峰回路转,竟还能再回归正途抬头做人,何须犹豫!
然而不等他们答应,刘靳大怒,拔刀喝道,“谁敢!大仇未报,尔等小人如有敢投敌背叛者,定斩不赦!”
谢玿也动了气,道,“投靠大凉出卖成周兵防,才是投敌叛国!刘伯伯,你何苦如此顽固不化。”
如意此时一笑,看了看谢玿与赵元冲,慢悠悠道,“刘将军,你家小爵爷的心早就不在这里了,她一心向着情郎,便是连父仇家恨也不顾了。”
这一挑拨恰好中了刘靳下怀,他眯眼打量二人,抱着几分侥幸期望问谢玿道,“小爵爷,你…你当真…当初是不是他折辱强迫于你?”
谢玿假面底下的脸色煞白。那段本是一言难尽的往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尽是旧部,被说的如此不堪,她羞愤之余略显惊惶,一时竟没有想好如何作答。
半晌,她声音轻软,道,“那个…那个…”却当真这么多人的面,委实开不了口说“我实是心甘情愿”这种话。
她犹豫嗫嚅,却听赵元冲道,“当初,是朕胁迫她,”说着又看向众人,“她如今所作所为是为你们真心打算,不想你等受人利用蒙蔽,也并无私心。”
谢玿一震,回头看他,见他面容平静,只凝眸看着自己,其中那只有两人能懂的痴恋深情难以言宣,实是生死相许也不过如此。想到他方才所说“要杀他,先杀朕”,霎时间又痛又惊,气撞胸臆,咬紧下唇,勉强站起身,“如今形势各位可明眼相看,要走要留仅凭心愿,赵元冲自来待我甚厚,实为难得明主,必不会辜负诸位,至于其他…无论我情愿与否,都与此事他人无干。”
刘靳大怒,“你…你竟如此自甘堕落!委身这心狠手辣的畜生!你可对得起爵爷?你才是不知孝悌不知廉耻!”
谢玿咬唇别过头去。
所幸她也不再是三年前的自己,不会再因恶言指责而心声灰念,亦不会改动心志,哪怕寸缕。
如此辱骂刻薄,她能忍,可赵元冲不会忍,他毫不避讳的揽住谢玿还虚软欲坠的身子,对她,也是对赵尹等人道,“看来刘将军执着于前事旧恨,贪恋于凉帝许诺的富贵荣华,是很难再回头了,如此,也不必费心劝说了。来日再相见,刘靳便是大周国贼,人人可诛!”
谢玿在他臂弯中,终是没再说话。
如意呵呵笑道,“来日?想走?怕也没那么容易?”说完,她击掌三下,石室一侧大门骤开,只见火光摇动的甬道中,乌压压全是佩刀着甲的人。
原来他早留有后手,赵尹等人暗自心惊,却已对何去何从有了计较。
“刘将军!”如意忽然后退至门口,道,“事不宜迟,你快快动手吧,这人已变心变节,再不是你的旧主了,无需姑息!”
刘靳听罢,眼眸闪烁不定。
赵元冲见他神情不妙,心道不好,这人恐怕是要彻底翻脸,忙转身将谢玿揽在身后,就听如意喝道,“留下赵元冲,其他一概杀掉!”
话音刚毕,几乎是同时,赵元冲就觉身后刀刃破空生风,错肩而过。
谢玿骇然一惊,“刘伯伯!你…你真的…”
刘靳不答,第二刀转眼将至。
忽然“铛”一声脆响,刀刀相接。
刘靳抬眼,看清是谁,咬牙道,“你真要反叛不成?”
赵尹竭力拦住刘靳一击,他力道不如刘靳,如此兵刃对峙十分艰难。
他喊道,“将军,若再与凉人狼狈为奸,我等只怕到了地下都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他说完,只见杨胜等人立刻拔刀应和。而另一边,刘靳一众死忠亦亮出兵刃。转瞬之间,这室内众人已成两派,分道扬镳。
刘靳嘿嘿冷笑,“归而复判,小人行径,莫拿这等堂皇理由做借口!”
赵尹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心知再劝也无用,颇感失望痛愤,当下只全力与众人抵挡对方攻势。
赵元冲半搂着谢玿,虽然十分舍不得放手,但形势所迫,他扶她在墙角坐下,食指轻压了下她微张欲言的双唇,只道,“你身子毕竟受过重创,这迷香也厉害,不易恢复。你别怕,有我在,必不会叫这些人送了性命。”
他刚说完,便听身后一人大声喝道,“小爵爷,接刀。”
赵元冲反手在半空一握,正是谢玿的那把月无极。之前被刘靳等人缴了,此刻大约是被归降的旧部还了来。
赵元冲拔出刀,只听龙吟呼啸,银光璨烁。他一笑,道,“越惜秋对你倒是真舍得,朕完了倒要好好谢谢他。”说罢,他飞身入了乱战之中,霎时刀光飒沓,利刃生威。
谢玿看着,倒觉得这刀在他手中其实更合适些。
想起他刚刚所言,她胸口缓缓一股暖流趟过,不是为金口御言的承诺,只是因为那人身份贵重,这险境当中,竟仍牵念着她的心事,为让她安心却连自身安危也不顾了……
而方才张口,她其实…只是想叫他小心罢了。
此刻看着他周身刀光剑影,她心底满满都是惊惶害怕,再不想如何逃的远远的,只怕不能离他更近,日日夜夜看着他。
赵元冲并不是一味乱砍混战。石门窄小,他令几人守住门口,门外的装甲士兵一时也不易攻进来,然后他仗着月无极刃长锋利,很快杀出一条路,通向那被层层护起来之人的路。
如意原本并不惊慌,自己人多势众,想要取胜简直轻而易举,但她忽略了赵元冲。
她应该想到,这叫大凉与楚国坐立不安的成周皇帝,怎会是坐以待毙之人。但她明白的实在太晚了。
她眼睁睁看着架在自己颈间的银刀,笑道,“陛下,你挟持我也没有用,这些人不会因为我而收手。”
赵元冲却摇头,“朕不是挟持你,而是救你。留着你,朕还有用。”
如意面露迷惘。
但是很快,她就懂了。
她听赵元冲忽然发出一声尖啸,片刻之后,室内顿时静了,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了,自甬道深处而来的巨响,以及汹涌咆哮而来的水声。
与此同时,他们所在的石室顶上也传来阵阵敲击铿响,“轰”一声过后,室顶土块石屑纷纷往下落,竟是被人片刻间凿出一个数尺宽的大洞。
紧接着,贺连的声音自上传来,“陛下,臣救驾来迟!”
如意此时彻底明白了,赵元冲为何说是“救你”。
原来他刚才扶谢玿坐下的墙角,恰好是这地道内地势最高处,也是洞口所在,湖水一时半刻淹不到此处。
他挟着如意,令其余人徐战徐退。
只见他先将谢玿扶抱起送入洞中,自己随后,禁军在上面接应,一干降将鱼贯而入。
如意见了天日,往洞中瞧去,却是哀嚎满室。她不由后背一凉,何须赵元冲再动手,这一淹,刘靳同他带来的那些人,哪还有生还之机。
刘靳等人当初为方便,将地道挖的距地面甚近,不过三四尺深,倒方便了贺连他们。近年赵元冲因频开武试,皇城军中江湖高手众多,不乏善挖道掘地之奇人,片刻之间定位打洞,也是轻而易举。
众人逃出生天,赵元冲看到如意面色,拍拍身上尘土,道,“若朕的禁军与皇城兵马司,连内城被人掏了个窟窿都不知道,岂不是太没用?”
如意盯着他恨道,“这样说陛下早就知道?”
赵元冲一笑,默认,“若无把握,朕怎敢带着她犯险?”她,自然是指谢玿。
“你早知道?”
赵元冲转身,却见正是谢玿,在他身后,怔怔问道。
他心神一晃,唯恐这人再以为他有心算计隐瞒,生出隔阂芥蒂,便急道,“朕…朕原本是要提前告知你,可朕也没料到他们会用迷药,告知不及。”接着,便将前因后果尽数说与她听。
原来,贺连之前早就查出内城宅底竟被人掏空,而正巧皇城军那边莫少秦几番追查恭诚伯余孽,竟翻出了此处和魁绣街,只不知街中相应的是何人何身份。
于是赵元冲便叫他们莫打草惊蛇,却提前引了璧溪湖的水过来,万一有变,只需用轰天雷炸开地道与湖水的一壁之隔,就可将此中贼人一网打尽。
是以今日赵元冲叫莫少秦包围紫琉阁时,知情之人便瞬间明白前后关联,也知晓该如何应对。
谢玿道,“莫少秦去岳欣阁,也根本不是为什么松香粉,对不对?”
赵元冲颔首承认,“不错,是朕叫他去的,岳欣姑娘仰慕于他,替他打探些消息,应不会推辞。”
谢玿苦笑,“陛下人尽其用,佩服。”
赵元冲心中一沉,“你…你不要生气,朕没有想要瞒你。”
“……”谢玿心想,明明早知这人本就是城府颇深,如今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况且他一筹一算都顾着自己,何须多想?
“臣不生气,臣告退。”
赵元冲心中更加没底,但此刻人多眼杂,谢玿又溜得很快,他实在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
随后,禁军在湖水褪去之后下洞捞尸,却唯独未见刘靳几人,赵元冲料想他们该是寻到其他门路逃了,未免谢玿多思,他便叫人不要声张。
其后,安排降将,交押如意,尽是琐事,贺连领命后一一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