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刺元年,五月。
张若雪空着手走出了王城皇族大殿的围墙,离开谛听的她什么也带不走,除了一张临时出入证明,这张小纸条在她踏出围墙边界的同时,也被侍卫收回。
她的辞职申请上写的是出于“个人原因”离职,但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
张若雪是东碣城人,她的父母因为二十年前的海啸灾难,葬身由于豆腐渣工程的楼栋倒塌事故,尸骨无存,正如生命来源于海洋那样,他们又被海洋讨债一般收回了身体。
那曾经是一个十分温馨而富足、标准中产的四口之家,张若雪的父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孩子放上了衣柜木板,用力地从窗户推了出去,让相对崩塌的水泥和石块来说更加温柔的海浪抱走她们,并好运地被几棵树制造的堰塞卡住,总算等到了救援。
五岁的张若雪和她三岁的妹妹张若耘成了孤儿,好在还有嫁到王城的小姨是旁系亲属,按律必须收养她们,姐妹二人也由此在第二年转入了王城的公立学校就读,只不过在这两个孩子成年后,自顾不暇的小姨一家就不再管她们二人,姐妹俩只能相依为命。
张若雪努力又聪明,妹妹张若耘却有些迟钝笨拙,但作为和妹妹相依为命的张若雪从来不会嫌弃她的反应慢,总是在自己的课业和兼职之余帮助妹妹讲解,连推带拉地帮助她和自己考上一样的初中,但用尽全力也没能和妹妹去往同一所高中。
“姐姐,不用担心我!”,张若耘灿烂的撒娇模样历历在目,“人各有命,你学习好,便去更好的学校和大学,以后做大事吧!我胸无大志,以后就找个敦厚的人生儿育女,仰仗你的保护和偏爱就是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简单而幸福没什么不好。”
张若雪和妹妹约定,自己会带着妹妹的那份一起努力,未来一定要赚很多的钱,为她攒够一笔丰厚的嫁妆,以此保证她的夫家不敢欺负她们姐妹无父无母,她将会成为妹妹最坚定的依靠。
张若雪呆滞地看着大殿围墙外的天空,她确实努力了,却没能做到当时的承诺。
她花了太多时间在内战期间的任务上,忽略了妹妹越来越严重的心理问题,而妹妹为了不打扰她,也没有用自己的病情让姐姐担心。
直到上个月,一个来自国立医院的语音电话,将埋头处理内战期间关于贵族的舆论工作的张若雪吵醒,她不耐烦地接起来这个打了两三遍的、看上去像骚扰电话的语音请求。
张若雪听到了她此生最汗毛直竖、不愿相信的一句话:“你是张若雪吗?你妹妹张若耘吞药自戕,是被公寓物业发现送过来的,现在在医院抢救,你快点过来吧!”
作为训练有素的谛听探员,得知抢救无效后的第一时间,也是像寻常人一样崩溃慌乱。
张若雪请了年假,带着妹妹的骨灰回到了东碣城,将她安置在海边,几天后,她开始着手仔细调查这背后的原因,她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让那个开朗的女孩下定决心要走上这样一条绝路。
……
勒刺二年,四月。
张若雪从一家叫“富腈电镀化工”的公司正式离职,她已经收到了一家大ip品牌授权管理公司“poka文化”的正式offer,入职的岗位是行政助理。
张若雪以自己王城理工大学化学系的背景,成功从“狮心地产咨询”跨界到化工品行业,她在这家电镀化工公司工作了近一年的时间,当然,她真实的目的则是作为危险品仓库管理者,悄悄地以及其微小的剂量,多次偷盗制作剧毒之王氰化钾的原料,并用“合理损耗”掩盖这一点。
“倪贺然。”,张若雪坐在妹妹生前居住的公寓的客厅沙发上,颤抖着垂下眼帘,盯着虚拟屏上的照片和信息,“人面兽心,卑鄙无耻。”
这个叫倪贺然的男人是ip品牌授权管理公司“poka文化”的一名销售经理,年龄四十二岁,已婚,妻子无业,育有一子一女,他工作能力不错,所以收入十分可观,属于是中年人生赢家。
但张若雪目前浏览的界面,是一个地下网站。
这个网站是一些受害者一同构建的交流社区,里面大约有十几号人是活跃的用户,大家抱团取暖,哭诉自己或家人的悲惨遭遇,怒骂倪贺然的恶行。
这个人一直进行着职场霸凌、穿小鞋、孤立新人、pua下属、屈辱的服从性测试、故意用大量的重复性工作令人不得不连续加班、让下属背黑锅、逼迫员工“自愿”给上司送礼物等行为。
但大部分的人,也只是愤恨地辱骂他而已,大家认为倪贺然做的事情并没有严格地触犯哪条法律,没有任何证据可以逮捕这个禽兽不如的混蛋,只能在这里诅咒他不得好死。
而受害者们,大多只是经受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只有个别人因此失去了生命。
张若雪的妹妹张若耘就是受害者之一,她在流光三十八年加入poka文化,一开始是作为实习生,之后转正后,倪贺然成为了她的直属上司。
根据张若耘留下来的线索,倪贺然将内战期间暴增的业绩压力和家庭支出、房贷等压力全部发泄在了她的头上,把因为内战交通不便、商业凋零、娱乐业全面管控导致的收入腰斩,全部归结为张若耘工作不力、屡屡犯错,甚至把一个因为内战而取消的对赌合约的责任也扣在了这个新人头上,令其被公司以“给公司带严重损失”的缘由开除,并且背负上了巨额的赔偿金。
而同时被连累的,还有同期的另外几个新人员工,他们的自戕被内战的阴影掩盖,无人在意。
一年前,在这个地下网站上,抑郁自杀的受害人家属们联系上了彼此,组建了一个全是女性成员的四人小群。
……
勒刺四年,六月十二日,周三,下午两点。
一个商务出行的男人在前台登记入住了龙宫酒店2007号房间。
“倪先生您好,这是您的实体房卡,数字房卡也已经更新在您的应用中,可以刷手环来控制电梯抵达您的楼层、开启房门以及进入行政酒廊。”,前台双手递上了房卡,“和您确认一下,您是住四个晚上,到十六号周日退房,正常退房时间是中午十二点,请问要办理延迟退房吗?”
倪贺然摇了摇头:“不用,我周日一大早的飞船,手环软件上可以办理简易退房的对吧?”
“是的先生,您只要离开之前按一下退房按钮就可以了,房卡投到那边的回收箱里就好,账单和发票会自动发送到您下订单的时候留的那个邮箱。”
张若雪的工作手环上收到了酒店订单已履约入住的通知。
龙宫酒店两年前动土开工,于今年年初正式开张试营业,四月开始正式对外开放,而复仇小群中的一个家属在试营业期间成功应聘上了保洁的岗位。
复仇者们只有一个人成功混入其中,且没能获取更加便利的岗位,这让张若雪有些焦虑。
龙宫小镇的策划团队在流光皇帝执政时期的规划初期,就已经在和poka文化商量品牌授权的生意,正好龙宫小镇还位于张若雪的家乡东碣城,这也是张若雪选择在这里编织蛛网的原因。
这是一个筹划了很久的杀局,如今终于有了最佳机会。
两年前,张若雪入职poka文化,成为了一名行政助理,由于这家公司的销售出差频繁,所以甚至专门设置了一个岗位,来负责管理所有的机酒和报销材料准备工作。
而在谛听任职数年的张若雪毫无疑问是一个精英,以她极强的信息收集能力、记忆力和心算能力,外加细心的做事风格,成功得到了这份对她来说过于简单的工作。
她的杀人计划并非直接往倪贺然的杯子里下毒,让他死在王城的办公室里。
而是要他的尸体躺在东碣城这座祭台上,让他的魂灵去变成祭奠张若雪家人的祭品。
当时聚集在一起的四名复仇者们,都想在他的尸体上踩一脚,但又忌惮法律的惩罚。
张若雪站了出来,表示她是专业人士,可以做到杀死倪贺然,让他为枉死之人偿命的同时,满足大家复仇的愿望,且保证不会让大家被治安警察抓获。
她主动承诺,她将会成为那个做局的领导者,作为审判倪贺然的主谋,为每个心存怨恨的人安排合适的角色,最后如果有任何法律责任,她将会独自承担。
失去唯一血亲的张若雪,实际上已经没有继续苟活的意愿。
张若雪看着手中的小瓶子,这里面是她为这次谋杀准备的氰化物,不多,只有不到一克。
而氰化钾的闪电致死量,只需要五十到一百毫克。
这位保洁可以进入的地方,包括需要打扫的房间、一次性酒店用品库房以及行政酒廊。
张若雪决定用掉所有的毒物,孤注一掷,在倪贺然的整个行动路线上埋下陷阱。
她计划将这次行动伪装成随机杀人的形式,好让其他的复仇者们逃脱法律的制裁。
“注意观察。”,张若雪在地下网站的群组中,给保洁员发去了指示。
……
勒刺四年,六月十四日,周五,晚上九点。
张若雪带着这瓶危险的毒药,入住了龙宫酒店2107号房间。
保洁在这些日子里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行动规则,张若雪也已经了解到了倪贺然的每日活动内容:早晨八点起床,吃免费的酒店早餐,然后洗澡,再到行政酒廊喝一杯免费的咖啡;嫌天热懒得走路,用可以直接报销的企业账号打车去龙宫小镇见客户;中午左右返回酒店,不吃午饭或在客户处吃了午饭再回来,等下午两三点钟去吃行政酒廊的下午茶填肚子;期间借用行政酒廊的小会议室和王城办公室的人开会,并处理工作材料;吃行政酒廊免费的晚餐,并一直待到happy hour时间,要一杯免费的酒助眠,回到房间睡觉。
在这个日常中,倪贺然还会拍摄一些酒杯和下午茶点心的照片,发布在好友圈动态或者社交媒体上,明明是在苦哈哈地出差,却对外营造他到处旅行、财富自由、精英中产的人设。
张若雪已经知道,明天将会是倪贺然在东碣城的最后一晚,后天也就是周日一大早,倪贺然会赶往东碣城起降中心乘坐最早的一班飞船返回王城,这张飞船票正是张若雪替他预定的。
这班飞船太早了,酒店一楼的早餐要比行政酒廊迟半个小时开放,如果在一楼吃的话,恐怕容易迟到,同时倪贺然又是那种标准的精打细算精致中产,在同一家公司做了两年行政助理的张若雪很了解:这个男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抠得要命,从来不愿意自掏腰包,一切都是能报销就报销,每次出差都能带回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发票,他绝对不会放弃免费的行政酒廊早餐。
张若雪在抵达龙宫酒店的当天晚上,第一时间进入了行政酒廊,确认了情报的准确性。
混入酒店的保洁当晚则以“开夜床”的名义,进入了2107号房间,从张若雪处得到了大约一半的氰化钾,她们的计划正式开始。
“我把毒药融到这两瓶水里,一瓶你明天打扫房间的时候放进倪贺然的房间,作为日常的瓶装水补充混进去;一瓶我们现在就使用,我们把抹布浸湿,你用这个去擦行政酒廊小会议室的桌椅,他坐在上面的时候一定会碰到,这个毒药是可以经皮肤吸收的。”,张若雪和保洁都戴着一次性手套,安全地操作着。
张若雪教保洁操作着毒药,把剩余的液体灌入清洁喷壶,分别喷洒在会议室打印纸、一次性拖鞋和卷纸等易耗品上,在第二天打扫2007号房间的时候混入,这是非常常见的酒店打扫、添补用品的操作,没有任何风险。
“明天我将会在白天前往东碣乐园,制造不在场证明。”,张若雪深吸一口气道,“你在倪贺然出门后,在上午的打扫时间打扫他的房间,下午则请假,去我们说好的地点等我通知,记得把碰过毒药的手套和抹布都带走,我们要在酒店外将它们烧掉。”
按这个计划,倪贺然将会在周六下午回到酒店后,死在房间里或者死在行政酒廊的小会议室。
而案发时不在场的张若雪和保洁,将会进行下一步行动——金蝉脱壳。
张若雪从妹妹生前的男友、谛听后勤技术部门的同事那里,借用到了一个她之前用过的、已经注销掉的临时身份,她正是用这个在库中被重新激活的【谢菲】的身份通过了东碣城的城门哨卡,带着另外两个复仇者一起进入东碣城。
当然,她也是用这个身份入住了龙宫酒店。
金蝉脱壳的计划是:计划成功后,改换让保洁用【谢菲】的身份安然离开东碣城,因为【谢菲】有不在场证明,案发时也不在酒店,最适合跑路;另外两个复仇者则负责为保洁提供不在场证明,说是她的老朋友,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待在一起;同时他们还要变装帮助张若雪躲开监控的追踪,保证她从水路以【张若雪】的身份买船票离开东碣城,而保洁从此也人间蒸发,用【谢菲】的安全身份继续生活,就算真实身份被发现,也只需咬死什么都不知道,所有的下毒证据已经被销毁,也找不到保洁获取氰化物这种管制化工品的渠道,等没有确切线索的治安所放弃,最终和稀泥以“随机杀人”结案。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