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让小小的黎厌眼前出现了幻觉。
和杀掉牛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又……
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
你们说的吗?
黑白颠倒,世界倒序,一念之间,只见他眼中的世界变了模样。
漆黑的天空变成了亮白色,但是地面是深邃的黑色,浩瀚无垠,悄然铺展,像那头牛身上爆出的血液一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远处星辰点点,或聚或散,在轨道上游移。
是那些阴诡。小黎厌回忆了一下之前看到的景象,一一对照后想到。
小孩子的世界观还没有建立完全,他并不觉得那些世人不容的阴诡奇形怪状,只像第一次见到兔子的小朋友,在心里刻印了兔子的形象。
——原来那些奇形怪状的诡异,不过都是星星而已。
常人害怕的事物,此后再也不是他的恐惧。
……
生人退避,诡异夜行。巨大的[走山诡]在山原间奔腾,惊起藏匿在暗中的诡异,它们相互发现,战斗或避让。
有经验的旅客会告诉你,深邃的黑洞不要靠近。在[炫炫草诡]组成的海洋里,诡异们忽隐忽现,你拽掉我的第三只手,我咬掉你的第八只脚。
只有成群结队的[跳珠诡]能插入战斗,在平地上跳过。这种诡没有脸,被打也不掉血。它们性格温和,一打就掉红色玛瑙似的珠子,是皇城贵人最喜欢的配饰来源。
但是显然它们在其他诡异那里没那么受欢迎。
当然,诡异的战斗也很少波及它们,像是狮子很少关注草虫一样,任由它们在身边四溅着珠子跳来跳去。
群魔乱舞。
但在小黎厌的眼中,完全不是这样。
星河流转,光影明灭,偶尔一颗流星划破地面,留下一道短暂而绚烂的尾迹。仿佛是世间最多的梦幻,最大的温柔,自是一种深邃宁静的梦,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很多年后的黎厌也无法忘掉这一幕。
他毕竟还小,不久骨骼就奇迹般地长好了,世界又恢复了原样。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有人宁愿自己打碎颅骨,顶着钻心的碎裂之痛也要完成这一步,并管它叫……
“破天门”。
黎厌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上涌,疲惫的身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活力。
但这一切都是错觉。
在无边的黑暗中,一颗闪亮的星辰骤然靠近,如同白墙上突然出现的污渍一样显眼。像是一匹高速行进的骏马,它轻而易举地一下就把黎厌撞翻在黑地里。
他看向自己。
自己却是一颗碎掉的星星,看上去快要熄灭了。
原来是狼熊撞倒了他。
他试图爬起来,但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光渐渐暗下去。
他眼里的光却越来越明亮:他要回归天上了吗?
星河倒转。
——原来是他倒在了地面上。
星上云端。
——原来是他被狼熊一熊掌打飞了。
小黎厌像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在心里随意地想着。
我不疼的。
我不疼的。
没关系的。
都没有关系的。
星星们快要归家了。
我快、看不见它们了。
他努力睁大眼睛,却是双眼眩晕,一片模糊,好像有烟花在脑内炸开。
意识快要陷于混沌的时候,脑内反而一片清明。
很多的画面,在他眼前跳动。
……
老乞丐一边咬牙跺脚,为挨打哎呦哎呦地叫,一边不放心地跟上来。
隔壁家每天都会做好饭菜,温柔地等待孩子归来的妇女。
在一块低矮石碑里的娘。
父亲失望的目光。
因为偷吃稻子就死掉的牛,全是血的身躯,合不上的、铜铃大小的眼睛。
……
梦魇一样的,同胞兄弟的眼珠。
在我的手中跳动。
滑滑的,黏黏的。
心碎的。
老乞丐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活吃掉,尚且完好的半边身子却忍着逃生的本能。
遮盖住他。
星河……
流转……
小黎厌勉强辨认着星星们的名字。
天枢、摇光、太白、紫微……
睡一觉就不疼了。
我能睡着的。
晚安。
一滴滚烫的泪突然滚落,好像流尽他这短短一生如山如海的委屈。
与此同时,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在闭眼的那一刻,自己身上的亮光在闪烁,半颗和他一模一样的星星骤然出现,他周围的空间仿佛扭曲了一瞬,一阵温暖而熟悉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一道虚幻的身影在他身前凝聚成形——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子,看上去却格外的熟悉。小黎厌思考了半天,才知道原因。
眼前这个男子,像是年轻版的,温柔的父亲!
仙姿佚貌的男子不舍地看他一眼,露出一个温柔到让他心痛的笑容。
他的眼前闪过一幕幕模糊的画面,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却又异常熟悉——
“不要!”
他下意识地喊出声。
狼熊发出愤怒的咆哮,再次扑来。这一次,因为有这一抹未成形阳诡的最后一丝执念护持,小黎厌毫发无伤,反而是狼熊吃痛,发出凄厉的嚎叫,庞大的身躯开始变得踉跄。
“啊!不要!”
大股大股的泪水从黎厌眼眶里涌出,他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身影变得模糊,最后只留下一阵风。
像是最后温柔的告别。
“贱命!”“妖怪!”
“都是你害的!”
“偿命!”
“哈哈哈哈,他懂什么是偿命吗?”
“就是死!”
“今天敢杀牛,明天就敢杀人!”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娃娃心狠手辣留不得哦!”
“就叫厌吧。字弃之。”
愤怒的肢体语言。人群。讨厌。但是又在笑。
孩童呜呜地哭了,他是一个妖怪——一个耻辱。
黎厌无力反抗。
他弱小的反抗只会得到更大的暴虐。
黑白颠倒,昼夜混乱,所有都是不对的。——不对,都是对的,那种嘲讽的、看异类的表情,是正常人的!
剧烈的疼痛。
感知。
同胞兄弟眼珠的触感。
经验。
来不可遏,去不可止,天时。
与此同时,黎弃之心里有了一个词[颠之倒之]。
他不知道这是天赋。
但是他爆发出了成年人都绝对不该有的力量,双手握住狼熊的狼吻。
“不要。”他机械地说。
似乎是感受到了威胁,熊掌四处扑腾着,粗而钝的指骨向他身上探去。在那里,再深一点,就是支撑着他身体机能的要害——心脏。
一个脆弱的孩子罢了,还想反抗吗?
换一个人,犹豫那么一两秒,或者是因害怕而呆愣一两秒,他都会丧失在疯狂的熊爪下。可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对着狼熊露出的咽喉咬了上去。哪怕这件事在常人看来如此有悖常理,可对三岁孩子来说,和吃饭一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拼了命地将狼脸往头上搬,顶住下颌,再咬住咽喉。
贯是撕裂猎物的熊掌轻易地破开了衣服和皮肉,浓稠的血染红了爪上竖立的毛发。剧烈的疼痛让他紧皱了眉,但嘴下却咬得更狠。
人的乳牙怎么能敌过熊掌呢?
他几乎能感觉到,野兽毛糙的前掌再探一步,就是跳动得渐缓的心脏。
看着自己那颗碎裂的星星,他扭曲的心居然产生了一种快感——
若是能活下来,便是生死一线又如何?生死一线,不还有一道生线吗?
生不如死。舍生忘死。
居生不乐。颠之倒之。
你的眼睛你的生命,在我身上不能白活。
我一定会活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了一种熟悉。
可能他……
合该如此。
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散——咸中带着点甜的味道,是狼熊动脉的血。明明熊掌下就是心脏,却僵直地伸不出一步;他嘴下是狼喉,温暖的、滚烫的、澎湃着他的生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酸痛的下颚。狼熊已经死透了,永远地合上了厮杀一生的双眼——那里还写满了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