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虎牢关,洛阳城东的望京门前,刘裕与红衣大汉作别。
洛阳城,城有十二门。东西六里长,南北九里长,故而古称九六城。
进了城,七人举目所见,一如刘裕船上所言:
沿着铜驼街牵马步行,零星只有后秦的军幢,以民房为营垒,当街驻扎。走过洛阳中心,太极殿一片焦土,左祖右社里,看不到晋人的祖宗和天地牌位——
早都被不知哪年哪代的胡兵晋兵当作柴禾砍烧。
芳林园里,鹿死鹤飞,池鱼捞绝;墙塌笼倒,皇家禁苑里狮子猛虎尽皆逃逸,化作九州豪强,当街食人。连那阴窟里的狐兔,也一跃登上魏晋祭天的圜台,白日昼行。
年前秦、燕入城巷战,宫墙与市坊都浸满血污,倾覆在连天战火里。正月一过,燕子飞来,怕是只能在荒园废苑里筑巢孵卵。
走到城南的宣阳门,伽蓝寺前,老僧合掌。
和尚破衣烂衫,满脸尘垢;形销骨立,脸上看不出一丝活色:
“贫僧法显,恭候列位多时。”
刘裕道:
“法师,我受慧达大师之托。”
“阿弥陀佛,师弟功成,今日完璧归赵。”
听了此言,刘裕方才放下心来。系马解兵,七人徐徐进寺。
说是寺,寺里无佛也无香。
“法师,请问宝刹里供奉哪一路神佛?”
和尚领着众人进了内殿,殿中一口黑锅,锅里煮着开水。细看水中只有几颗米粒滚动,权称作粥。殿后有人声嘈杂,一人大哭悲泣道:
“老天爷,我求求你行行好,再冷些吧!再冷些,把我们都冻死……冻死就不饿了……”
“施主莫怪,殿后是城中战乱余生的流民。”
老僧闭目,道:
“伽蓝寺供奉的,是佛家七苦。这七苦,盛于金塔中;前些年,金塔被盗,流落天下,幸得慧达师兄寻回。今日又幸苦施主千里而来!”
“敢问宝刹供奉的,是哪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刘裕道:
“何为怨憎会?何为爱别离?求不得又怎讲?”
“浮生人海茫茫,人群中,卑贱者怨恨恼憎,为怨憎会;天下凉薄寡恩,遇所爱之人不易,终成劳燕分飞,为爱别离。
至于求不得,施主你自然明白的。”
“弟子不通佛学,并不明白。”
老僧只是微笑,伸手指指大殿中心摆放的莲台。山门有叩击声,和尚转身去殿外迎客,刘裕请出了怀中的七层佛塔,恭敬置于莲台上。
锅中仍是翻滚,水米一刹那变得稠了;后殿众生哭声也止,佛堂上污尘,顿时净扫。惊讶间,佛塔涌现万丈金光!
七人各自两眼茫茫。
再睁开双眼,不知何处人世,沧海桑田。
“这口米汤,给孩子吃了吧。”
一对夫妻守着破烂的草榻,塌上婴儿,哇哇大哭。
刘钟又见到他的父母。
“他爹,熬了这锅米汤,家里就断粮啦……”
“不妨事,我到员外家去借。”
“我们没东西抵押了,再抵,只能抵我们自己,卖身为奴。”
“他娘,我们贫贱了一辈子,好歹是个人。卖身……你要让这孩子一落生就进了奴籍吗?”
男人咬牙道:
“逼急了就去抢。可是你娘俩牵绊着,我怎么能狠下心!”
婴儿啼哭更甚,刘钟什么都明白,张嘴却只能咿咿呀呀,心内如同流火。
“我们苦就苦了,老天为什么让我们这种人家产子?子子孙孙也翻不起身!生亦何苦!”
……
虞丘进想捋捋白须时,手却伸不起来了,连眼睛也快要无力睁开。
老眼强行支起两道缝隙,他睡在高广大床上,周边是金屋玉柱、明堂彩画。床边的挂架上是一袭大晋筒袖甲——甲片破烂不堪,却换金缕金线穿了。
虞丘进起不来身,裤裆里湿热的很,磨得大腿又瘙又痒。待要张口呼唤,同样是发不出大声响,只能“嗨、嗨”的乱叫,如同待宰的老驴。
“你去给换换亵衣,闻不见味儿吗?”
“大家都是丫鬟,为何总使唤我?你敢去使唤少爷和少夫人吗?”
“管他呢,他儿子儿媳守着屎尿都不觉得臭,我们费什么劲……”
虞丘进百感交集,心内苦笑:
“戎马半生,老婆都没讨到一个,哪里来的儿子儿媳?梦境吧?呦,尿炕了,一定是梦。”
梦里的儿子和儿媳不是瞎鼻子,同时也并没有守着病榻。虞丘进看着堂前乱乱哄哄,心内却极度平静。
一个文文弱弱,头戴进贤冠,官吏模样的年轻人吩咐家丁和仆从道:
“老爷子的墓碑上,就刻‘故晋北府校尉、望蔡县男、辅国将军虞丘进之墓’。记着,把‘北府校尉’放在最前面,皇上念旧,看见这个字,没准能再赏家里个荫职。”
……
庖厨,几个厨娘张罗着往热锅里下饺子。
这盘饺子的馅,是鸡舌头做的。奢侈的不是鸡舌头,是包饺子的人——和面的有十个,擀皮的有十个,调馅的十个,包饺子的再十个。
到彦之,凭空出现在厨房里。
手边却多了一副拐杖。
不屑地扔了拐,九尺长人,轰然倒地。
十余个厨娘慌忙来扶,却不慎打翻了灶台边的饺子。
“先扶饺子!”
到彦之大叫,推开来人,呆坐在地上,自己却站不起身。
“我瘸了?”
“老爷这是怎么?您受伤好几年了。那年打北魏,虎牢关前,您胯下的战马,马踏陷坑,跌折您一条大腿。”
“后来……败了。皇上免了您的官,恩准您回家养病,拨了不少金银赏赐。”
到彦之看看一地的饺子,叹道:
“你们也是,油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粮食不比人金贵!这点眼力价,怎么出来做工?我年轻时,眼疾手快,力大无穷;房梁晃一晃,我有托梁换柱的本事!”
拖着残腿,也不要人跟随,到彦之悻悻走出厨房。
几个厨娘在背后偷笑道:
“这窝囊废,死瘸子,装什么大尾巴狼?还什么‘托梁换柱’?他天天瘫在榻上,就知道变着法子吃,饺子也只要鸡舌馅的——后园的鸡鸭骨架都堆成山了,今日倒是珍惜粮食了?!”
……
兰陵郡,负郭坞前,两座大山。
山间小路,少年独行。
“妈的,幻术,看我破这妖僧的幻术!”
蒯恩持矛带盾,此时把矛盾都扔在一旁,解开腰带,钻进林子里就要发射。
岭头忽听虎啸。
抖两抖,奔上山来。
雌雄两只饿虎,两张虎口正吞噬着老汉的两腿。
“爹!”
蒯恩也不管身处云里雾里,挺矛就杀向了二虎。
咚!
眼前明明空无一物,蒯恩却被一面隐形的大墙挡住去路。少年眼含热泪,上牙猛咬自己下唇,口中铁锈味道真切,这是幻术吗?蒯恩的鼻子里,甚至能闻见饿虎撕咬自己父亲的血腥!
“他妈的……”
手攥盾柄,团身而上,蒯恩拥着盾牌,奋力往那空气的大墙上撞去。
一撞,两撞……
虚空之墙,坚硬如铁。
“我蒯恩多大罪孽?妖僧,为何让我亲眼来看父亲丧命!”
“畜牲,我他妈要你们的命!”
蒯恩目中出血,癫疯又照饿虎杀去。
……
孙处睁开眼,身子缩成五尺高。
“还不去招呼客人,又在此偷懒!你这奴子,只配吃泔水、啃麸子!狗肉上不了席!”
“我是良家子……”
孙处下意识反驳,抬头仰视店里的老板和伙计们,身高差距一大,胆气立时半消。
腰间摸不到建平宝刀,袖里是偷藏的半个干硬馍馍,匕首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少年熟门熟路跑回后院,到马槽边去取那把铡刀,铡刀沉重,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呦呵,奴崽子,还要跟爷爷们动手啊?”
酒保冷笑道:
“伙计们,给我抽死他!”
孙处只得逃。
这琅琊的酒家太小了,避无可避。
“我还能逃到哪里……”
……
芙蓉帐暖,锦帐春宵。
“郎君如今做了高官,骑了大马,贱妾也能沾沾你的福气。”
丁午怀中抱着二八佳人,体嫩似酥。
“你!”
丁午惊叫道,
“不不不,俺老丁,老丁我配不上你……”
女人嫣然一笑:
“大晋督护,北府猛将,堂堂的白直队队主,是奴家配不上郎君。”
女人咯咯地巧笑,动摇得丁午意乱神迷,粗大的脑袋里搅出一团浆糊:
“什么白直?什么队主?你如今在我身边,不去老爷家做妾室了吗?”
“我自幼沦落风尘,妈妈用琴棋书画调我教我,脱谁衣,暖谁床,一向由不得我拿主意。郎君从前贫苦,赎不出我身,一番大闹,险些害了性命。谁成想浪荡江湖,没有几年竟做了大官!如今鸳鸯交颈,谁能将你我分开?”
一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丁午分不清是白昼还是黑夜,也不愿想是梦幻还是现实。
“诶?我的金瓜骨朵哪儿去了?”
云雨似梦,半睡半醒,丁午慵懒地躺在锦帐里,扭头缓缓道:
“你见我锤子了吗?”
红烛尽熄,不见人,也不闻声。
“啊!”
汉子一声惊叫,脑袋凑近了看,锦帐里躺着的,竟是一具描红画粉的骷髅!
……
刘裕身处七层佛塔塔顶,金塔升空,俯瞰众生芸芸。
这第七层的塔里,放着一本书。
刘裕打开这本书,一页一页翻过。
书中人,自幼家贫,后来投身南朝的军中。
书上写,他打了很多胜仗,官职也一路走高;领着新旧的兄弟们,日子也越过越好。
他平定了南朝的大乱,又打退了北境的铁骑。
手挥双刀,谈笑间,收复两京。
他亲手缔造了一个全新的帝国,他慢慢走上了帝国的顶点。
有才有学的寒门子弟,纷纷得到重用;他的麾下,谋臣如云,猛将如雨。
他轻徭薄赋,改良不合理的律法,打压豪强,安抚流民,抑制兼并,善待百姓。
书里的他,出发很晚,三十多岁,一把胡子了,才从赌桌的浪荡中抽身。
书里写,他想做很多事情。
很多事情成功了。
很多事情失败了。
他的谋士们,一个个英年早逝;他手下的猛将们,在一次次攻城拔寨、斩将刈旗的胜利后,耽于淫乐,甚至贪污腐败,不思进取。
书里,他多疑,狡诈,残忍,骄横,跋扈。
书里,他最终弄丢了长安,放弃了洛阳。
他的将士们,在战创的苦楚或和平的偏安里,老死、病死、被俘。
于国于家,他赢不得天下,他也留不住挚爱的性命。
书上写,他的人生,起于三十岁的北府,终于六十岁的北府。
六十岁那年,揽镜自顾,他的头上生有双角。
他想起年轻时,也曾立誓屠尽天下恶龙。
他连灭五国,手杀六帝。
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想起年轻时,他想要安定的日子,想要妻儿热炕、良友对饮,想要世上穷人再不受人欺负,他渴望给天下一个交代!
书上的他,六十岁那年,再次提兵北伐。
他看着自己的士兵——
十万南朝子弟,年轻的眼睛里,有惶恐,有欲望,有血勇,有疲惫。
他笑,他说这些后生,像极了那些老兄弟们年轻的样子。
他扭头去看,王镇恶去哪里了?蒯恩又去哪里了?为何都不见了?
天地茫茫,书中人,孤身来人间,孤身回天上。
那年来不及北伐,他死在誓师的前夜。
他死后,他的子孙荒淫如猪狗,天下变乱依旧,富兼贫、尊傲贱、大欺小、强凌弱……
刘裕合上书,抱头痛哭,泣泪呕血。
他想,如果他是书中人,他该如何?他是否也将头生双角?
他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刘裕怔怔地俯视苍生,张开怀抱,倚栏一纵——
项后似有人将他拉扯回来,刘寄奴一惊而醒:
揉揉眼睛,重回佛殿。
殿内的粥水还在翻滚,锅里米仍是米,不多不少;殿后哭仍是哭,且悲且痛。
七人相顾无言,各自讶异。
“兄弟,撒癔症了?”
红衣汉子憨笑。
老僧对汉子合掌叹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贫僧苦思佛法,闭门枯禅,不得要领。陛下召贫僧入长安京中,主持一寺,也无添益;不如放贫僧西行。”
刘裕道:“陛下?”
红衣汉子笑道:
“寡人正是秦主姚兴。且问你,你船上所言,谁是英雄?谁是竖子?”
刘裕心中梦境,尚且颠倒,话到唇边只是语塞,搞不清这些个虚虚实实。
“寡人已从后凉国迎来了名僧鸠摩罗什,长安各庙里,堆满了西域的佛家典籍。大师,西行十万里路,何必费力去餐风饮雪?”
姚兴并不难为众人。秦主悠闲背着手,转向老僧,道:
“燕、魏大战,寡人这次来中原巡查边关事小,亲迎法师事大。请法师与寡人同回长安,弘扬佛法,化境安民!”
“贫僧惭愧,佛法低微。当今天下汹汹,人心丧乱,那些佛家戒律,都被教徒抛个干净。身为僧侣,穷奢极欲,无恶不作者,流毒天下。贫僧立志西赴天竺,待求回了真经佛法,定要维护我佛真理,矫正时弊。
阿弥陀佛,黄河可以西流,贫僧之志不可轻改。”
“大师既发宏愿,寡人再不强求。只是西行归来,可否来长安弘法?”
“贫僧为天下人学佛。长安一隅,也属天下。”
姚兴点了点头,笑问刘裕道:
“那汉子,寡人想再请教请教你。天下四分五裂,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都城无数,请问是长安好,还是洛阳好?”
殿后的流民,来殿上捧着破碗舀了米汤,哀哭之声渐止。
刘裕道:
“天下最好的都城——
是人心。”